【爸爸】的形象, 在她记忆里, 有好多空白。
他有真正发怒过吗?他有落下微笑过吗?他有没有显露过糟糕的情绪失控呢?或者他是否开心到眉飞色舞?他执着于最喜欢的东西耍赖的样子, 他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与爱好时——
不。
安洛洛没有丝毫印象。
由“爸爸妈妈”两根支柱共同组成的童话世界里, 竟然有一根柱子, 它是空白的。
虽然牢固又稳定地顶立起了她的世界,但, 真正伸出手去碰碰就知道了,它残缺虚无,遥不可及。
是立在人力无法撼动的白雾之中,还是立在深深的疼痛的血池里呢。
她竟然从未意识过……明明,明明她知道真正鲜活完整、健全帅气的“支柱”是什么样的啊——妈咪就是喜怒分明、会泄气会耍赖会发脾气、有专注工作的时候也有沉迷爱好的时候——
对了,妈咪。
安洛洛默默把头转向左侧。
妈妈沉沉的睡脸挨着她的小手,她温热的吐息在初夏有些烫。
……呼。
梦里那从胳膊爬进心底的诡异凉意、溢满白雾的无归境与那个奇怪的白斗笠,她从空白里萌生出的可怕猜想……
妈妈略烫的呼吸下,一切烟消云散。
没关系。
因为“爸爸妈妈”是一起并立的两根世界支柱,妈妈还憨憨地躺在我旁边呼呼大睡呢,那爸爸肯定也健全积极地在厨房里啦。
什么空白,什么残缺,什么直觉,撇开撇开撇开。
安洛洛小朋友看了她好一会儿,默默把脑袋凑过去,拱拱,又默默把脚丫抵了过去,踢踢。
妈妈:“……呼……呃呼……别……让我再睡……呼……”
妈妈嘟哝着,嘟哝着,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窝更深处,也一并抓住了她凑过来的脚丫和脑袋。
就像母兽把自己的幼崽叼回洞窟,她睡梦中随便挥手团吧几下,就把安洛洛塞到了自己的肚皮下。
安各咂咂嘴,掖紧被子,继续睡。
安·被妈妈肚皮压住手脚·被掖紧的被子封住呼吸·洛洛:“……”
这可是夏天啊!!
再没什么复杂心绪了,安洛洛小朋友疯狂地挣扎起来:“起床!起床!臭老妈快起床!要闷死了!!热死了!!”
妈妈:“呼……呼……”
她皱皱眉,甚至反过来攥紧了女儿不停乱踹的小短腿,把她往被窝更深处塞去。
“起床起床起床!我要喘不过气了——起床——放开我——”
妈妈:“呼……别吵呃……继续睡……”
安洛洛小朋友发不出声音了。她的脑袋在混乱中被妈妈完全闷进了被子里。
“放——开——起——床——”
再怎么挣扎,也只能发出这种嗡嗡的,沉闷的,仿佛开了喉癌患者变声器的喊叫。
这喊叫无法惊动睡眠质量卓越的妈咪。话又说回来,紧紧攥着人贴在自己身边,这是最能提升安各睡眠质量的行为了。
万幸的是,家里还有没睡熟的别人,而这个人不需要靠近听也能察觉到这里的惨况。
房门被匆匆打开,爸爸一手抄着锅铲,一手把安洛洛从妈妈和被子的双重桎梏里拖了出来——他的身上还飘着华夫饼和香草的味道,明显刚从厨房里拔腿赶来。
安洛洛小朋友泪眼汪汪地扑倒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只觉得这一刻拿着锅铲系着围裙的爸爸比电影里的黑bang老大还伟岸。
哪怕他身上的围裙是妈妈之前新买回来的联名限定款,一大只粉红豹带着大片大片黑蕾丝出现在围裙边。
当时打开快递的爸爸:“……你又不进厨房,花这个钱买这种华而不实的围裙做什么?”
妈妈要死要活:“我不干!我要买!它是粉红豹啊!它可是限定黑粉相间的豹豹啊!!你舍得把它退货退款吗?!”
“舍得。没用。退掉。立刻。”
“……虽然我不下厨房但你下厨房穿不就行了吗!我明天就把家里所有围裙丢掉,你只能穿这个给我看!!老婆老婆老婆我不管给我买——我要买——老婆我爱你老婆给我买老婆替我穿——”
安洛洛小朋友后来被爸爸赶去写作业了,并不知道妈妈要死要活躺在地上滚了多久,才磨得爸爸点头同意。
……应该不会很久呢,因为妈妈已经要死要活地躺在地上扒拉爸爸拖鞋了。
果然不会很久,安洛洛小朋友喘完了气,颇为呆滞地盯着爸爸围裙上的粉红豹。
你别说,足够好看的人,穿什么辣眼睛围裙都能搭配起来。
爸爸看看她又看看睡熟的妈妈,直接把豹爪逃生的女儿拎去洗漱,解释颇为平静:“今早发现,你妈妈已经把所有围裙扔光了。我不知道她这段时间从哪里挤出空闲干这个的,但这是全家唯一一条围裙。”
前几天肝工作时失了智、又正好碰上老婆出门买菜不在家的安各:“嘻嘻嘻嘻。”
安洛洛小朋友茫然点头。
爸爸将她一直拎到了洗手间的镜子前,又把牙刷递她手里,原本急着回到锅前看华夫饼——他真的很不擅长制造洋式料理,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鸡蛋饼——可见女儿还呆着,他默了默,又翻找口袋,拿出了一颗糖果。
用很漂亮的糖纸包裹着,密密麻麻写着许多英文,小小的一颗。
“昨晚你睡着之后,爸爸想了想,觉得妈妈的确做得不对,还是去没收了她偷藏的限定糖果。”
他把糖果放到安洛洛的口袋里:“我保证,妈妈的东西爸爸全部没收了。这就是从妈妈那里夺走的‘赃物’,每天给洛洛吃一颗,吃后一定要刷牙……可以吗?”
安洛洛小朋友:“……好的。”
见她点头,爸爸的眉松了松,又低声问道:“那洛洛可以原谅我,取消‘最讨厌爸爸’吗?”
如果不是刻意提起,她都快忘了昨晚睡前的吵闹。
……和那赌气喊出来的坏话。
很坏的话。
安洛洛握紧糖果,抬头看着爸爸的眼睛。
比她略深的茶色,也能凝出比她更可怕的冷意,但是……
香草,围裙,华夫饼,爸爸就是呆在她和妈妈的领地,被这些东西环绕的温和爸爸。
是完整的,鲜活的。
安洛洛很用力、很用力地点点头。自某处蔓延来的白雾彻底褪去。
“我一点也不讨厌爸爸!爸爸超级好的!我会和妈妈一起保护爸爸的!”
“……噢,谢谢你。”
“爸爸你说吧!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会一并帮助你的!爸爸!”
洛安眨眨眼。
今早女儿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这可真是,怪得很。
——他和忠诚温吞又善良的犬科动物有半点关系吗?
某时,某刻,裹满浓雾的无归境里,白斗笠小朋友轻快地滑过石阶旁的草叶。
斗笠下的眼睛瞥向门口那只趴伏在地的大黄狗时,他轻笑一声,手里拎着的剪刀抖了抖。
黄狗的鼻子先于它自己感应到了什么,它从睡眠中一跃而起,冲他张开獠牙,低低地吠起来。
白斗笠小朋友又抖了抖手里滴血的铜剪刀,愉快地看着黄狗的吠叫由低变高,眼里凶光毕露。
黄狗姓洛,名淮萍,字顺德,是一头忠实的看门犬。
它认为他本身理应被驱逐出这块神圣的领地,所以才冲他吠叫。
白斗笠小朋友上前一步,扬扬剪刀,滴着血的两片刀锋毒牙般抵上黄狗的喉咙。
后者的吠叫逐渐变弱,它垂下了尾巴,发出恐惧的呜咽。
……噗嗤。
他和这种愚蠢又盲目的犬科动物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白斗笠小朋友弯弯眼睛,他想起了最近在这边频繁出现的奇怪小女孩——
昨天,她就是用那样古怪的眼神望着自己的。
仿佛在瞧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真有意思。
真愚蠢。
她穿着怪模怪样的衣服,接连出现在他身边,神情茫然又困惑,像只漂浮的幻影,似乎还以为她自己在做梦。
……她在做梦吗?
或许吧,但这里可不是什么梦境啊,这里是现实。
白斗笠已经见过她三次了,每一次,他印象深刻。
第一次见面,他在做溪边日常清理,她突然冒出来摁他的斗笠,似乎打算扭断他的脖子,于是他率先剪掉了她的手。
可是她的手腕断开也不流血,她的表情似乎也不疼,还愣愣地教训他“不能剪人手”,眨巴着那双纯洁无辜的大眼睛……
那双眼睛。
极相仿的,又天差地别的那双眼睛。
从那一刻起,白斗笠便明白了——
他和那个小女孩之间,存在某种玄妙的联系。
他们可以相互触碰,却无法相互伤害,而她似乎碰不到除他以外的任何东西——所以哪怕是他的剪刀也没办法在她身上剪出伤口、血液,只能像剪开一段投影、剪下薄薄的卡通片人物般,短暂地使那截手腕“分离”一瞬间。
他之后道了歉替她接上手腕,还念了愈合符咒……其实他根本不会那些玄妙的符咒,那只是随便勾画的几笔——
他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进洛家嫡系才能浏览的藏书阁,又怎么能成为一位高风亮节、会画符会施咒的天师呢?
他只会挥舞手里的剪刀,完成一些必要又机械的“清理”。
可那女孩的伤口却瞬间愈合如初。
可她瞧他勾画符咒的手势,没有流露出半点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