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师弟这人平时如何破烂,真要开始做委托时,他不可能出现这种“一言不合便彻底失联”状况的,他们是搭档工作,配合与情报交流是最重要的,独自一人的天师再强也孤立无援,对一般天师而言,“突然失去联络”只意味着对方陷入不测。
可那是师弟……
再谨慎仔细不过、心眼比毛还多的师弟,他为什么会在一个“打开入口”的普通委托里突然失联?
裴岑今只记得,那条甬道在师弟的咒术下被缓缓打开时,突然有东西钳住他,又捂住他的嘴将他无声无息地拖进黑暗,根本没机会发出任何求救——
等到他再恢复意识,努力挣脱了那双鬼手后,就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刚才打开入口的小巷里,安老太太心脏病发倒在地上即将咽气,而师弟……一无所踪。
那东西拖走他后对师弟做了什么?
裴岑今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
把安老太太送往医院后,他回到小巷,几乎把每一角砖石都翻了过来,可就是找不到师弟留下的蛛丝马迹、脚步或打斗痕迹——
之前那条甬道已经完全消失了。如果师弟毫无痕迹地消失在某处,只可能是那里。
……他希望不是自己所猜测的那样。
怎么找也找不到……不行,还是不行,这次就破例去请求师父帮助吧,他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
裴岑今犹豫片刻,还是掏出一兜子药丸符纸,挂在小巷角落里,做了一个隐秘的记号。
然后他飞快转身离开,不远处,小巷逼仄的天空上,一捧烟花已经开始绽放。
——与此同时,洛安也已经深入地宫腹地。
越过无数机关陷阱,封住口鼻以隔绝地下的毒气,阴阳眼的功能也被他强制关闭大半。
奇迹般的,对此地所知极少的他还没死在半道上。
糟糕的也是,他还没死在半道上,还要继续熬。
这地下鬼影幢幢,看哪里都是汹涌不断的滔天怨气,浓度之甚,能凝成水液挂在皮肤上,开着阴阳眼探索好比戴着不断起雾的近视眼镜,还不如不开。
脚底不断打滑,光是保持平衡行走就要耗费大半精力,而那些机关暗道层出不迭,还能见度极低,伸手不见五指……不,伸手随便一抓就是一只鬼手,贴脸杀遍地都是,他每试探一次方向就要准备和几只突然冒出的鬼搏斗……
他只有一个人,而黑暗里有无数只怨鬼。
而纯阴之体在这样高浓度的怨气和阴气中行走堪比落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冬夜,他的手指已经冷得发麻,不明毒气还到处爆开,洛安甚至没法好好调息,体力消耗远大于地上。
来之前遭遇那帮莫名其妙喊打喊杀的人“围剿”还留下了一些伤口,换作地上,不过是磕两颗药丸便能解决的小伤,可在这地下……他感觉到自己来时遭遇那帮人留下的伤口已经再次裂开,更可怕的是,每遇一次鬼,伤口便越多,越恶化。
就像望不见尽头的拉锯战……体力,精力,生命力,这地方在飞速耗尽他的一切。
洛安毫不怀疑这样一座秘密地宫会设置类似“越往里走腐蚀得越厉害,走到最后只剩人干”的术法,可分析归分析,他只能往深处走。
他记得自己搜查安世敏信件时发现的地图,这座地宫大体布局如同一个“中”字,从入口开始一条道直通前门、广场、中门、三座大殿、等等中央宫室——如今入口已经闭拢,要想找出口,只能往更深处走,穿过所有宫室,前往这条甬道的尽头。
不仅为了找出口,也为了找那个一天到晚总被鬼抓的废物师兄。
……万幸的是,地上的拖行痕迹,显示那只鬼也是一路把师兄笔直拽去深处,它没有拐去岔路。
洛安又挡开了一只鬼,他随意地把它摔上墙壁,一并震落那些不断吐纳毒气的菌类。
青石砖无意中被清理出来,浓厚的怨气里,它浮现出了一些花纹。
是壁画。
来自玄灭时期的东西……大概记载了什么了不得的珍贵史料吧。
可他又不是来考古的。
洛安眯眯眼,他无心细看,只加快了脚步,但那壁画随着他往深处行走的动作越浮越多。
壁画表达的内容并不晦涩,哪怕是仅粗陋扫过几眼,也能总结个大概。
……大抵是讲了一个红色小人的生平,出生,长大,学习,游历,立业,然后……
洛安在一副壁画前停了停。
红色的帘,红色的马,红色的屋子,红窗户上歪歪扭扭画了一个“囍”。
红色的小人牵着另一个白色小人的手立在红屋子前,红小人披着红盖头,穿着红红的嫁衣,手指末端也涂着红色,大抵是蔻丹——
原来红小人是位新娘。
但令洛安短暂驻足的不是这喜庆的婚礼图,也并不是好奇一千七百年前的婚嫁民俗——
他看的是,红盖头下,那小人露出半张脸,粗糙的炭笔勾勒出一个大大的、大大的笑容。
嘴角几乎咧上耳朵。
那是一个夸张到狰狞的笑容。
洛安默默看了几十秒钟。
那条黑黑的涂线似乎越扭越大,越来越近,几乎要贴上他的脸……
纸扇猛地挥向石墙,尖锐的划过那小人快要凸出墙面的笑脸,砖石碎开,甬道尽头似乎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尖叫。
……啧。
洛安收回纸扇,匆匆往更深处跑去,甚至顾不上计较体力消耗。
在这个时代,在大街上拽住任何一个人,哪怕拽住的是安各那样坚信科学的人——她也能告诉你,在各式各样的玄幻志怪小说中反复提及的“常识”——
穿着红衣惨死的女人,肯定会化作凶悍的历鬼。
如果你在任何一部鬼片里看见女人+红衣的设定,很好,那东西一定会变成了不得的大鬼出来袭击主角的。
而如果你在千年无人问津的漆黑地宫里看见了一个红色小人的生平……
哪怕不是天师,也应当明了。
跑。
快跑。
洛安飞快跑起来,已经顾不得避开毒气、小心机关。
他刚出道时曾无数次闯入怨鬼的鬼域,又利用过无数次怨鬼的死亡重现觅得生机……
没有活人比他更清楚,鬼域可以存在于任何一个空间,死亡重现可以凭借任何一种媒介展现。
电视机也好,录像带也好,壁画也好——
见得越多,便越深陷。
这座地宫是一只红衣厉鬼的鬼域。
壁画上就是她的死亡重现。
中央宫室或许就躺着她的本体,而他想要逃脱,必须越过那里,飞快飞快再快一点地寻到出口——
师兄究竟被拽去了哪?
这么深这么深的地底,他真的还活着吗?
……被拽走的又真的是师兄吗?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怨鬼诱他深入的障眼法?可他的眼睛不会看错,师兄本人肯定被一只鬼手拖走了,然后——
归根结底,深埋地下、不知被镇压了多少年的这只红衣鬼,她为何要引诱自己?为了这具注定夭折的纯阴之体,还是为了……
洛安飞快地奔跑,不再谨慎判断脚下,踩中无数机关,又撞上无数鬼影,被撕咬出的伤口不计其数。
可他一步未停,反而越跑越快,地砖被血液与怨气涂抹得光洁如冰,可洛安哪怕打滑摔倒,也一路循着拖行的痕迹向更深处奔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逃命……不,就是逃命。
他绝不能死在这腐臭的地底。
飞一般的奔袭中,洛安余光再次瞥向壁画。
红衣小人聚集了一堆人,摇着红红的旗帜,似乎在喊话。
红衣小人又被一堆人追击,她狼狈地逃离,狂奔的背影就像此时的他在逃命。
红衣小人的头顶浮现出一张张巨大的狰狞的脸,或戴着高高的道冠,或挂着粗硕的佛珠——
是玄灭时期之前的神佛。
神佛一齐追讨这不知为何惹了天怨人愤的小人,然后,然后,然后——
壁画上的怨气扑面而来,如同狂蜂般蛰向洛安开始转动的阴阳眼。
他胆大包天,竟然敢在靠近怨鬼本体的鬼境中试图看穿那只怨鬼的死亡重现,找到能致她于死地的凶器,那壁画便随着主人的杀意本能开始反击。
图像模糊了,消失了,最后一丝线条也隐没在波动的怨气里——洛安眼前一片模糊,发红,是精疲力竭的阴阳眼开始流血了,他作为活人不该在这样浓郁的阴气中催动自己的生命力——
可洛安一边狂奔,一边依旧睁着眼。
他必须看清。
他必须活下来。
终于,在纷乱的鬼脸与怨气里,在壁画彻底消失的前一秒,他看清了——
最后一副壁画。
一个白色的小人,挥着一把亮亮的,白白的,霜雪般散发冷芒的长剑。
由上而下,长剑贯穿红衣小人的心口,令她重重摔落在石板上,被封进棺材,再盖上重重叠叠的石板、屋子、棺材外套着大大的棺材——
“嘶!”
洛安眼前一黑,带着腥味的血从眼角喷涌而出,他再也没办法继续追踪壁画了。
眼睛火烧火燎的疼,仿佛有人用长指甲穿过它,透过眼眶在他的脑子里搅动。
但他已经看见了最关键的……也猜到了最关键的……
杀死这鬼的,是无归境洛家家主代代相传的法器,也是用于镇守红海幽潭的宝物。
那把霜雪般的长剑,如今正握在洛梓琪手中。
不在他手中。
洛安暗自咬了咬舌尖,用力捂着眼睛让自己清醒些。
他第一次这么后悔,自己当年离开无归境时什么东西也没讨要,把所有的一切还给了洛梓琪。
倘若等在甬道尽头的是曾被洛家祖先镇压一千七百年之久的凶厉大鬼,倘若那种等级的法宝也只能将她镇压不能将她消灭……
他拿她毫无办法。
“师弟?师弟!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