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梦见自己握着妻子的心脏,妻子死后僵直的手则紧握着直插他喉咙的尖刀,不远处,幼小的女儿跪在血泊中尖叫。
他甚至不能确信这是梦还是现实,睁眼后是否能再见到没溅上血点的天花板。
每一晚每一晚。
他就是她们身边最危险的源头。
所以他不再睡眠了,他把自己交给了监管局。
【如果我有堕落的征兆,就杀了我】,不止和师兄立下这样的誓言,洛安的遗书和死刑签字同意书锁在监管局的档案室最深处,每年年末时他都会去一趟,增添条款,重新签字,续上日期。
所以,监管局才对他这个阴煞抱有奇怪的容忍,屡次睁只眼闭只眼……
所以他才要做各种各样的糟糕假设,尽管他异常、强烈地渴望变回活人。
他每年更新一次自己的遗言,每年更新一次自己的死刑同意书,每年都要把自己脖子上的绳主动交给监管局一次,每年每月每一天都会做好“今天睁眼时发现我杀死了妻子”“今天睁眼时发现我杀死了女儿”“今天睁眼时我要杀死我自己”的准备——
他永远无法完全乐观地信任某个东西,也无法完全悲观地信赖某个未来。
他一直、一直、一直地把各式各样的假设放在心里,排列组合,保持最大的冷静
“如果离婚了会如何”“如果我杀了她们会如何”“如果我在恢复前就彻底堕落会如何”……
他必须这么做。这是他控制自己的手段,尽管它残忍又扭曲。
谁让他是个阴煞,心底还藏着一个咯咯发笑的贱女人。
“……我不明白。”
听完了这个奇怪故事的安各,就感觉自己误入了一家精神病院。
她紧皱着眉嘀咕:“这只鬼是不是太偏执了?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就为了一些假设?况且你也不知道他的妻女是否值得这种堪称偏执的付出……一个人如果每天每月每年都活在各种各样的糟糕假设里,值得吗?我觉得根本不值得,毕竟爱情与亲情不可能永久恒定,你又说那只鬼的妻子根本接触不到他,所以没什么渠道去绑定他生前的感情……总之,付出太大,风险太大,回报则可能很小。”
安老板仔细算了算,怎么也算不出稳赚的可能:“这只鬼听上去疯疯的,实际笨笨的啊,这明显是亏本买卖,完全不值。你觉得值吗?”
“是啊,”洛安笑眯眯地说,“我在监管局遇见他时,也是这么问的。他当时说他也不知道,只是必须去做这些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防患于未然的未然。他至今还在做假设呢,每年去自己的遗言和自杀文件前打卡一次。”
“……那就是一个压根没结果的故事,你讲这个奇怪故事想说什么?”
丈夫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安各已经被故事拉走了心神,所以她没再赌气推开。
“我只是想说……豹豹……如果那只鬼是我,他的妻女就是你和洛洛……”
他从后背抱住了她,和缓又温柔。
“我会很乐意日复一日地做这些假设。我总会假设一遍遍离开你们……恰恰是为了不离开你们。”
第207章 第二百零一课 操作多了自然会等级上升成为熟练工
又是那条漆黑的小巷。
安各仰头望着天空, 逼仄的烟花依旧绽放。
不远处传来浓浓的腥味,数不清的尸骨堆放在两侧,一直延伸到最深的深处, 就仿佛宫殿倒塌后的砖砾。
她知道那深处有什么。
她曾来过这里, 披着猩红的衣裳, 留着尖利的指甲,身后还有一个焦虑又惊恐的白袍男人, 他催促着她往更深处、更深处去……
去杀死一个人。
重伤垂死,却也极度危险, 制造了周围所有尸骨的人。
如今她再来到这里,四下已经无人,只能听见天空间断响起的烟花声。
……还有那个人在尸堆深处发出的喘息,其实比烟花更响更刺眼, 因为那是他拼命想活下去的证明。
安各默默望了一会儿那烟花,然后,便挪动脚步, 往深处去。
她来过这里,所以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会见到什么。
当时她没能看清那个人的脸。
现在她要去看清楚, 确认清楚,哪怕是深埋在她心底最不愿证实的猜想……
【我曾偶然在监管局遇到一只鬼。】
安各不信鬼, 哪怕是他亲自告诉她。
【只是一个我曾遇到的故事。】
安各不信他告诉自己的话, 那肯定不只是一个故事。
她不信……不愿信。
但真相总不可能如她所愿, 所以, 必须前行。
安各迈动脚步, 赤红的裙裾滑过尚留着余温的尸体, 但她已经不再恐惧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她的心中正揣着最令她恐惧的怀疑。
那个摇摇欲坠的杀手……那个即将被杀死的人……
“是你吗?”
小巷尽头, 裹在黑暗里的人影没有回答。
安各又仰头看了看天,不远处的祭典似乎结束了,烟花不再上升或炸开,于是这条小巷便暂时失去了光源。
四下漆黑一片。
这倒是挺奇怪,她记得,自己上次来这时,烟花一直没有停息,遮掩住了这里所有的厮杀声、尖叫声与喘息声,几乎无人能有发出求救惊动外界的机会……那似乎是某人或某个团体特地设置的?
因为这是一场势要致某人于死地的阴谋,日期、时间与场地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安各皱皱眉。
“你在吗?”
她换了一个更确切的问法,但抵着墙的人影依旧没有答复。
安各不再提问了,她快步靠近,手一伸直接去摸他的脸——
“呜呜呜哇哇妈咪啊啊啊!!!!”
安各猛地回过头去,那是一个小女孩惊恐又高亢的尖叫,而她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她来时的小巷、尸堆乃至漆黑的夜全都消失不见。
一股海浪般的雪白浓雾自远处翻卷而来,吞没了整条小巷乃至最深处的墙垣,安各原本提问的那个人影烟一般消散——而浓雾中,一个极为眼熟的小女孩正背对着她尖声逃窜,她一边往远处逃一边还用两只手分别拖拽着两个小孩,一个胖胖矮矮的年纪很小,一个则戴着几乎与雾气融为一体的白斗笠——
“救命救命呜呜呜啊啊啊妈咪救救——”
这本应该是一场莫名的梦,只发生在遥远的过去或她的脑子里,这本应该对任何人都无害。
可女儿的尖叫听上去太真实了,安各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腿还来不及迈近便伸出手,哪怕她在这场梦中依旧只能伸出那双……
猩红、猩红、里面积着厚厚污垢的长指甲。
“啊啊啊啊别碰我别碰我走开走开!!!”
安各心里急得发疯,她想大喊叫住她又想伸手抱她,可视野里只有乱挥的可怕红指甲。
就像在玩某种鬼捉人的第一视角小游戏,只不过你操纵的角色是鬼,被捉的那个人物则是你最爱的小宝贝。
安各越急那红指甲就挥得越快,小孩的尖叫声也更响了:“妈咪呜呜呜妈——爸爸爸爸快来救——”
“嘭!!”
——安各被一声巨响惊醒了。
她睁开双眼,第一反应就是查看发出巨响的位置,是有人袭击还是有人击碎了什么东西,对了对了还有洛洛宝贝,我必须立刻去找她——
“嘭!!”
又一声巨响,惊慌扑腾的豹子脑袋撞上了床下挡板。
安各:“……”
好的吧。
安各捂住了脑袋。
原来刚才那第一声巨响是她掉下床发出来的,第二声巨响是她的脑袋撞上了床……
只是梦,冷静,只是梦。
脑袋的剧痛里,安各再次把自己的手放至眼前——短短的,圆圆的,不会伤到任何人的指甲。
半透明,自然粉,没有那猩红得可怕的颜料。
……呼,冷静。
安各重新缩回手,捂住撞疼的脑袋,在地上打了个滚、龇龇牙,才让那疼痛感缓和了些。
摔得这么狠,老婆也不知道来问问我看看我……
不对,我老婆呢?
今天睡前似乎是在我旁边抱着我的啊,结果他人呢?看我从床上滚下来连撞两次脑袋也没声?
安各潜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老婆只要看到我摔了就不可能不管我”,然后她迅速判断出了“老婆不在卧室他人又背着我偷偷出门了”。
果然,抬头一看,卧室里空空荡荡的。
……啧。
嘴上说着“不想离开”,背地里天天深更半夜离家搞事的混蛋。
安各捂着脑袋,龇着牙齿,一边揉着自己被撞疼的部分一边跌跌撞撞往外走。
没工夫在原地打滚了,赶紧动身去抓老婆。
可刚走了几步,又回想起刚才那个梦的末尾——大约是因为做梦的原因,安各每次再清醒只能回想起梦中的最后几分钟,上次还能勉强记得小巷深处那人即将抬起的脸,这一次就只记住了女儿的尖叫与逃窜的背影——
想着想着,安各想去穿外套的动作便止住了,抓住了楼梯把手,摇晃地捂着脑袋往二楼走。
虽然那只是个梦,但她还是有点担心女儿。
先去抓一抓洛洛宝贝确认她是不是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再动身去抓老婆好了。
“呜、呜呜、爸爸呜……”
可一串哭声从楼上窜了出来,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开门声,伴随着哄劝从里面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