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说,豹豹,我真的明白了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洛安和缓道:“你不喜欢我假设离婚分居的事,是不是?”
安各:“……”
安各放下了捂脸的手,她转了头。
“我在听。”
“咳,你是不是觉得,我假设分居,是总想着离开你?当然不是。我怎么会想离开你呢——你是豹豹,有钱有权又这么年轻漂亮,谁想不开会主动离开你?”
安各的表情略有松动。
“那当然,”她冷嗤,“你除了我也找不到别的更好的对象了,我可是首富,你跟我谈对象就等于抱上了大金砖,知道吗!”
“是,当然,你说得太对了。”
洛安哄她:“所以只要你不赶我走,不嫌我烦,我肯定愿意一直黏着你。你是一家之主,当然也只有你才拥有提离婚的权利。”
安各火气又冒上来了。一听他提离婚假设她就心烦。
“我——不会——嫌你烦——想赶你走!!”
洛安稍微把自己挪远了一点。
他的身体状态越来越鲜活,近距离被妻子吼了十几分钟,再被这样贴着吼几句,他觉得耳朵有点受不住。
“我知道,我明白,你当然不是这种人。”
他耐心道:“但总有一种人——哪怕糟糕的事情发生的几率只有百分之零点零点一——他就是偏好做出假设,提前准备,你知道吗?这不代表他想要离开你、他不再喜欢你、他不信任你的心意或别的什么——问题只是出在他自己身上。他是个很难被满足,格外贪婪狭窄的人,所以他总要做出多余的假设。”
安各斜着眼看他。
“你说的这个‘他’,是不是你自己?”
洛安却没有进一步再回答这个问题。
他皱皱眉,若有所思地环视了一圈卧室:安各扑上床时,并没有关闭那些刺眼的灯。
“你究竟什么时候加装了这个瓦数的卧室灯?真的不是从哪里学来的熬鹰手段吗?”
安各:“……”
安各猛地扭头:“如果你又要转移话题,那今晚还是不聊天了!我要睡觉!”
“……耐心点,豹豹,只是现在周围这么亮的灯,让我想起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我不是儿童,也不会因为你给我讲睡前故事消气的!”
“好了,好了,我保证这是真实发生的……”丈夫的声音停顿片刻,“这是我在和你分开的那七年里,在工作时意外遇见的,一只鬼的故事。”
安各:“……”
安各真想怼他“我就算相信你是天师也不相信鬼存在,你能不能扯点别的”,但他第一次主动提及工作上遇到的故事,她还是不忍心拒绝。
安各想了解他的一切,不管是否曾经属于自己的禁区。
她皱眉道:“行。我在听。”
“咳,那是一只,嗯,很奇怪的鬼……”
洛安笑眯眯地说:“他经历过许多次熬鹰。在监管局里。”
——是,其实他走进这房间的第一刻就联想到“审讯需要多少多亮的灯泡”,完全不需要模糊猜想。
谁让他是监管局通缉犯第一名呢,刚做鬼时,他是切实体验过监管局审讯室中那别称“熬鹰”的手段,遭受一次次逼供的。
不眠不休,只能静坐,无法休息,必须直视前方回答重复的问题……对于鬼或许还不算问题,但如果周围开到最大亮度照射自己的灯光并非白炽灯管、而是阳气充足的典藏法宝,再加上时不时打开的天花板披下纯天然日光浴……
真正的熬鹰只是用木棍消去野兽的凶性,可这个“熬鬼”法,基本是奔着把鬼整死去的。
疯了发狂,那就有理由整死;没有发狂,那就慢慢晒死。
鬼迟早会走向彻底邪恶的尽头,所有天师都必须将这道理深深铭刻于心,尤其是负责监察所有玄学乱象、保持中立与公正的监管局。
威胁必须在刚发现时抹杀,可他们偏偏忍受了洛安这个顶级阴煞在外行走七年多,哪怕他公然跟另一只红影撕咬、在首都市区大搞拆迁办……也没有正式对他发出缉捕,只停留在开会讨论、找人调查的层面。
其实,既不是因为裴岑今曾经在里面建立的人脉,也不是因为那所谓的无归境施压……
因为,当年,成鬼后恢复理智的第一时间。
洛安便去了监管局自首。
他挨个列出了自己如今的身份,状态,用准确又客观的文字阐述了自己日渐崩坏的精神与心理,甚至主动要求被关押在审讯室里经历堪比漫长死刑的“熬鹰”,只有一个条件。
他的妻子怀孕了,他必须全程陪护。
他要保留暂时在外活动的权利,直到那孩子拥有独立存活的自理能力,他会自己回到审讯室里。
或死刑室,或血池或地牢,随他们的便。
……是。
一开始,漆黑的阴煞根本没想在外面的世界“活”下去。
他见了太多太多鬼魂堕落,他知道这道路的尽头就是彻底的崩坏,那些抱着善良得可笑的希望,觉得“鬼也不一定会变坏”的人……全变成了尸体。
不管是孺慕母亲的天真小童,还是深爱伴侣的文雅女人。
他亲眼见过他们癫狂发疯,把生前看重的一切嚼碎磨烂塞进嘴里。
然后曾怜悯过他们、放他们一条“生路”的天师也被嚼碎磨烂塞进它们的嘴里。
他总能杀死那些怨鬼,不管有多困难、要受多少伤……可没一次,他没一次来得及收殓那些天师的尸骨。
那是些正统又明亮的天师,是和师兄一样的人。
正直,善良,天真,心地柔软,做这一行是真的想要庇护苍生,相信“替天行道”与“行善积德”,觉得亲近阴暗与死亡的人可怕又扭曲。
那些天师活着的价值远比死去的价值大。
他们理应继续活着,而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次怜悯失去生命。
……与他不同。
洛安从不怜悯他人,不管那个“他人”是与女儿同龄的无辜孩子,与妻子遭遇相似的可怜女人,又或者……是他自己。
他最不怜悯自己。
自己成了鬼,自己便该死。
成为灰、泥、一团无机质的东西,腐烂消失。
死了,便不再“活着”,不再拥有正常的思维、观念或伦理……
活人与死人,中间隔着一道天堑,天师就该捍卫这道天堑,无论生死。
“保有理智”?
洛安绝不敢赌自己是那万中无一的例外,事实上,他每一次瞥见妻子轻声抚摸肚皮都会无可抑制地升起对那幼体的杀意,每一次听见她在电话里嬉笑着和朋友讨论帅气异性都会忍不住想……
杀了她。
【杀了她们。】
陪我一起。
【大家一起变成死人吧。】
他成了鬼。
他在失控。
所以再努力也不可能做一个正常的丈夫,更无法做一个正常的父亲了。
早在还戴着那顶白斗笠的时候,他就给自己设下了一道堪比天堑的弦,他知道跨过去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因为洛安还记得那个女人。
虽然他说已经很久不曾想起她,但她依旧停留在他记忆里最深最深的某个角落里……那个疯疯癫癫、时而大笑时而望呆的贱女人……
他还记得那天下午,她掐着他的脸,第一次,那么轻柔唤他“我的孩子”。
【你是和我一样的人。你会和我变成一样的人。】
那女人没有茶色的眼睛,但她也绝对能看穿什么东西。
洛安知道,她是对的。
活着时他就不算正常,没法真正大度也没法真正满足,成鬼后还有怨气无时无刻不在腐蚀他的神智——想抹掉自己亲生女儿的存在,想让妻子的世界全部清零只留下自己一个,这样她就无法再忽视他——
再没有比这更可怖的事了。
他在逐渐变成那个贱女人。
为了一个心上人,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又把对方的一切污染清空,美其名曰“这样你才能爱我”。
可安各和那个心上人完全不一样。
她是主动、强大、有力量反击的,如果他真的成了疯子要清空她的一切去控制她的全部,洛安毫不怀疑,她能反手杀了他。
或许她会为他的死而难过,也会为这段感情的结局难过,但妻子是个尤为坚强清醒的人,一旦自己真正跨线做出了那种事,就会被她判定为“这种疯子不再有喜欢的价值”吧。
更深处的担忧,其实是……
【我和你,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的孩子,你会和我一样变成疯子。】
——他太知道拥有一个疯子做家长是什么样的感受。
所以他的女儿绝不能有那份感受。
安洛洛必须也必将成为一个值得被爱的正常人,安洛洛绝不能成为他这样的人。
他的记忆深处和人格中永远存在着一个吃吃发笑的贱女人,他绝不希望女儿崭新的生命中也烙下一个扭曲癫狂的影子。
他是因为很想很想活下去,不甘心闭上眼睛,才化成了鬼魂。
……可如果他活下去会给妻子和女儿带来那么可怕的影响,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杀死。
保护她们?
别开玩笑了。
每一晚每一晚,当他试着寻回活着的感觉合上眼睛,休憩睡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