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又套了外套下楼,恍惚找了家药店,买了安眠药回来。
跟店员说是深夜失眠,要的是据说副作用最小最健康的中成药,安各也不敢乱吃,倒好水囫囵吞了一颗,就把药盒袋子团吧团吧藏起来,又缩回了床上,在自己原本躺的位置躺好了。
她不想让对象发现自己醒来过,他本就心情不好,意识到她在家没休息,肯定会更难过。
最好他回来时,她已经睡着了,就和他离开前一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吃了药后安各合着眼刻意不动弹,还真的隐隐培养出一点睡意……
【好不容易才绑来的票子,妈的,原来是个废物……】
可又做了梦。
梦见年少时被绑匪踹在水泥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淌出一滩血。
尸体。枪洞。血。
几个套着头套的男人拿着枪,粗话和烟味笼罩了整个仓库,不远处就是那个被撕票的人质,安各正对着他逐渐涣散的瞳孔。
子弹打穿了他的脑袋,并非小手枪的子弹,那些绑匪是某个大型地下组织的一员——所以,是步枪的枪口顶着他脑袋开枪的。
安各已经不记得那张原本白嫩的小脸姓甚名谁,是谁家的小少爷,她只看见西瓜瓤般爆开的一颗头,与一只不知怎的还算完整的眼睛。
那只眼睛呆滞地看着她。她也呆滞地盯着那只眼睛。
而那年她上小学一年级。
有钱人家的小孩总是更遭人恨些,贵族学校郊游,歹徒挟持了一辆校车,抓了一窝值钱的“票子”来。
那是一次有预谋的大型绑架案,那帮人冷酷又干脆,挨个给各家电话,给赎金的就敲晕扔回去,不给赎金的……
就变成安各眼前那摊血。
一串抄录好的电话名单,一部屏蔽过的一次性手机,为首的绑匪骂骂咧咧地端着枪在远处抽烟,安各知道他在骂谁。
刚才那个小男孩不过是某家的私生子,绑匪要价一亿,可他的父亲不愿意为了一个私生子花费一亿。
不愿意,嘭,那就崩掉了。
血腥的尸体吓得其他小孩大声哭叫,安各没哭,她趁机从绳子里抽出了磨破的手腕,扑出来想跑——
没跑成功,她被一脚踹倒,负责看管的绑匪把她重新绑好又拖到尸体边,用力踩着她,逼她和那张残碎的面孔脸对脸。
她想反抗,可背上的鞋太大,烟味太重,力气太弱,这边的血泊和不远处的脏话都……
太可怕了。
【妈的,原来是个废物】。
不远处打电话的绑匪在惋惜自己浪费的精力,也在嫌弃那个死掉的小孩。
安各清楚,只要他按照那张单子上的顺序打电话到安家……
她也会是那个废物。那个“换不来钱的票子”。
她不值一亿,不是什么掌上明珠,安家没人会赎她。
没有赎金,嘭,她就会变成躺在那里破碎的西瓜。
歹徒。枪洞。血。票子。
票子。
血。
死。
她感到背上的脚拿开,一根枪管顶上来。
“老大,给安家打过电话了?那可是超级豪门啊,也不赎人吗?”
“别提了,我不死心试了试,赎金压到三百万都不愿意……”
绑匪们的烟味聚拢在一起,负责看管的和负责电话的聊起来了。
即使刚上小学一年级,安各数学也很好。哪怕愣愣地盯着那摊血,她也本能地把账算清了。
三百万赎金,奶奶她做慈善时塑的佛像就要三个亿,可不愿意抽出三百分之一换她一条命吗?
……也是。
她的身价不值一提。
她原本还想着,长大后要自己挣出百亿身家,长大后要建造自己的家,长大后要……
“咔。”
保险栓打开,她好像没有“长大”了。
她会变成对面那摊血淋淋的东西。
安各对自己说,我一点不害怕。
但我非常不甘心。
——她猛地挺身咬向对方的脚踝,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扑向枪管把它的方向压弯——
没人能想到,一个被捆起来踩在脚下的小孩还能蹦起来。
两个绑匪都没反应过来,一片混乱时步枪走火,她被枪管擦伤大片,但爆开的是对面那个歹徒的胳膊,另外一个则被安各咬伤了脚踝——
两人猝不及防地倒下去,安各挣不开身上的麻绳,只好趁势往地上一滚。
像颗大蚕蛹,姿态丑陋又狰狞,她必须抓紧两个成年绑匪倒在地上的机会,只能疯狂地死死地咬着牙往仓库外面滚,不管是腿上磕了手上擦了还是——
整张脸埋进血泊中的碎尸里,从那个死去男孩的尸体上滚了过去。
能怎么办呢,没人赎她,她只能采取最狼狈的自救方式。
不甘心。不想死。
拼命告诉自己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害怕,才能拼命活下去。
——后来的事,她已经记不清了。
好像是警察终于找上了门,又好像是某个大家小姐的保镖冲了进来。
绑匪们自顾不暇,她奋力滚出了仓库,也奋力救出了自己。
那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胜利,幼小的安各当作战绩,在班上跟自己的朋友们吹嘘过千百次,“我一人打趴万千绑匪我超强我超厉害”。
可事实是她只能抓住时机狼狈地滚出去,肩膀磨破了皮,手脚被绑着,脸朝下滚进血泊……
和血泊里,属于死人的组织。
安各后来梦到那片血,梦到脸对脸。
持续一星期,她在床上惊醒,偷偷坐起来,揪着床单淌冷汗,再重新睡下去。
从那以后,她最怕血腥画面,怕到一见就条件反射逃跑,冲向……仓库外面,或者其他安全的地方。
她不怕。
她必须告诉自己,不怕,你不怕。
没人会为你交赎金,没人会觉得你值钱,没人会在你睡不好的时候哄你不怕不怕没关系,所以你自己抱好自己,重复一万遍就可以了。
你将来要挣好多好多钱,你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你很值钱,还要拥有最优秀的睡眠质量,不可以畏惧任何东西。
你不怕。
梦里的小孩钻到枕头下,紧紧攥着被子嘟哝,你一点也不怕。
——然后又梦见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硬生生从它身上滚过去的感觉,枪洞血泊尸体——
成年的安各再次惊醒,她第一反应就是干呕,满鼻子褪不去的血腥气。
……是安眠药的原因,还是在便利店看见那场幻象的原因?
她亲眼看见了那个收银员的尸体,也看见了血泊一点点漫到货架底下。
……不,她不害怕,她也不知道今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只知道自己冲进浴室,吐光了吃下去的安眠药、睡前喝的柚子茶,漱嘴洗脸又倒回床上后,是再也没劲逼自己调整状态了。
安各闭着眼数了一会儿羊,无果,又闭着眼数了一会儿洛洛。
越数越想上楼抱着洛洛睡觉,如果把女儿抱在肚子上睡肯定不会乱做噩梦了吧,她肯定会特别安心……可这么晚了,不能打扰女儿休息,她明天还要上学……
于是把女儿换成了老婆,反正王八蛋成天出门熬大夜,不用休息。
于是第二百三十六只安安老婆换成了第二百三十六只王八蛋,王八蛋数到二百四十八只时,终于听见了玄关处细微的动静。
他回来了,动作很小心。
洛安进门时安各默默数到了第二百五十七只王八蛋,原本打算就这么装着睡过去,不露出自己还清醒的端倪。
他既然回来了,她就能放心睡下了。
可听见被子窸窣动了几声,感觉到他从背后靠近,又亲昵地抱过她……
安各在心里数着王八蛋,突然特别特别委屈。
我吐得肚子难受,头难受,心脏嘭嘭跳得难受,失眠到现在,王八蛋竟然到现在才回来。
究竟去哪鬼混了。
身上味道这么清新,还去了别人家洗澡吗。
既然洗了澡,就肯定是在外面沾了脏东西吧,说不定又受伤了。
头发丝有葡萄的自然香气,吃了葡萄吗,在哪吃的,和谁吃的,有没有人喂……
这种搭条手臂就收住的抱抱算什么抱抱,倒是再加几个晚安吻啊。
于是安各睁开了眼,委屈全部化成咄咄逼人的问题。
她情绪不好,她就是要跟他吵架,她要让他受足教训再也不敢半夜出门,她……
她翻过身,死死钳住他的喉咙,凶神恶煞。
“我说了我不怕!”
他愣了一下。
“我不怕!我不怕!我要说多少遍才能——不就是血,不就是死人,不就是——我不怕,我不怕,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