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他们都回到了早上,回到了她上课开小差的状态里,自以为“所有事情轻松日常”。
可安洛洛看着他们,无形的白雾随着走动挂靠在他们身体的每一角,像是某种粘稠的泥浆,又像是细密的蛛网……她看着他们,每一次跳动、挥手、嬉笑,手腿上都不断划出细小的血痕。
每个人都裹着雾,每个人都把身边的雾染成了细密的红。
可每个人都自顾自地做着“大课间理应做的事”,仿佛根本看不见自己就在变成血葫芦。
安洛洛看着他们,身体不住地打哆嗦。
她终于感到害怕了。
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无归境的雾会飘到这里,为什么同学老师们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安洛洛?愣在那里干嘛呢?赶紧过来做操,我给你留了一片阴凉位置——你不会被太阳晒傻了吧,哈哈哈!”
……太阳?
哪里有太阳?
安洛洛淋在很大很冷的雨,也很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
“你们看不见……”她茶色的眼睛逐渐茫然,“就因为只有我能看见……”
所以才“不会有危险”,是不是?
就因为这双眼睛。
安洛洛用力抹了一把脸。
她嘶喊着冲过去:“快出来,离开操场,到教学楼里去——你们别做操了——不准做操了——快回去——”
奋力地跑,伸手狠狠地推,挤,拿肩膀使劲搡。
可没有一个同学听她的话,燕燕困惑地挣脱了她的手,其他同学们投来古怪的视线,语文老师则一把将她拉走——
安洛洛看着漂亮的女老师胳膊上咕噜噜迸下血珠,目眦欲裂。
可老师却用力拉着她,黑着脸把她推走:“不做操就算了,别打扰其他同学列队,还打架,安洛洛,你再闹就去队尾罚站,我警告你——”
“老师,老师,大家应该立刻离开操场,我们离开去教学楼,然后找医务老师,打急救电话,120——”
“安洛洛!你发什么疯!去旁边站好,再闹我给你家长打电话了!”
安洛洛却眼睛一亮:“打吧,老师,快打,告诉我爸爸我在学校闹事,快啊老师——”
老师脸上鲜活的恼怒却猛地一顿,扭成一种古怪的漠然。
雨水唰唰唰地冲着她的五官,仿佛逐渐冲成一口木然的棺材。
“滚开。”
男声,女声,孩童声,古怪的和声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就像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借着她的身体发话。
“女老师”高高提起安洛洛,手臂噼啪作响。
“滚开,阴阳眼。”许许多多个声音狰狞地嗡鸣,“还不到你献祭的时候。”
然后她抡圆了胳膊,直直地把小女孩扔出去,就像在扔一块铁饼——
安洛洛“嘭”地一声摔下去,奇怪的是,并不疼。
她抹开脸上的雨水,扭头往回看。
垫在她身后的小斗笠倒在地上,好半晌没说话。
“……我说过了,你不要去管……”
追过来做缓冲垫的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续上第二口气:“……你不去管它们,它们就不会伤害你。”
安洛洛揪过他的衣领冲他大吼:“那是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他们就快死了!”
小斗笠偏了偏头,非常平静。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接到的任务,只是“保护安洛洛”。
除了“安洛洛”以外,他不愿意费精力去搭理任何陌生人——更何况,那些还是“如果搭救了就有可能陷安洛洛于危险之中”的陌生人。
所以,让那些人流血、发疯,然后死掉吧。
他只想抓紧时间读懂语文书,然后看好安洛洛。
……听到这样冷漠的回答,安洛洛突然从愤怒、焦虑、恐惧的混乱心情中清醒了。
是啊。
……这个三观奇怪的小变态,他生活在与她完全不同的世界,怀着一种非人的冷血与天真,本就不能用常理要求。
可爸爸派他来“保护自己”,那就还算有些本事,起码,目前的困局,他肯定是有能力解决的。
他只是不想做。
那很简单。她只需要说服他去做。
“你帮我这一次。就帮我这一次,解决这些雾气,大雨,解决他们身上笼罩的幻象,我知道这是个大型阵法,我知道如果及时撤去,他们身上的伤口都可以愈合。”
安洛洛揪着他的衣领,手指的指节用力到发白,茶色的眼睛却愈来愈亮,泛着一种奇异的冷静。
——她用与小斗笠如出一辙的冷静说:“你帮我这一次,我就去说服爸爸,让你不用再耗费精力保护我。”
小斗笠冷漠的神情终于动摇了。
“我说到做到。说谎的人吞千根针。”
“……拉钩?”
“拉钩。”
【三分钟后】
小斗笠带着她,绕过操场,一路走上体育场馆的最高楼,来到一阶荒草丛生、泥土翻出的看台。
他指了指地面:“我感应到的阵眼就在这里。有人把具有强大怨气的东西埋在这里,又施下幻象,这才引发了你学校的异常。只要把阵眼拿走……”
安洛洛二话不说,跪下就开挖。
她的眼神十分坚毅,清明,雨水浇湿了漂亮的辫子发型,指甲也陷满泥土,但安洛洛挖坑的速度就像野兽拿爪子在刨,没有丝毫减缓。
小斗笠看了一会儿,突然有点好奇。
“你一点也不讨厌那些人?”
“什么……”
那些人啊,除我们之外,没有这双特殊眼睛的那些人。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懂,怀着好心奋力上前劝说,却被推搡,被叱责,被惩罚,被古怪的眼神盯着,耳边时时刻刻响着“疯子”“怪物”“精神病”。
本就活在我们之外的世界,本就把这双眼睛与我们共同排除……为什么还要花功夫去救?去保护?
反正我们拥有这双眼睛,根本就不可能完全属于那个活人的世界,只有鬼会接纳我们,我们也注定会变成鬼的。
还是很强大的鬼哦,比勉强活着时强大很多很多——这双眼睛天生就适合去死啊,你没听过这样的论断吗?
所以啊……大家一起变成死人,不好吗?
安洛洛一言不发,她埋头苦挖,也不是很想搭理一个精神病疯疯癫癫的脑回路。
小斗笠却还想追问:“你真的不想死——”
“闭嘴。我挖到了。”
安洛洛挖开最后一捧泥土,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双手并用着把最里面那东西拖出来——没有想象中黏糊、也没有臭味,但比冰棍冷多了,触感像是一条冷冰冰的大蛇——
安洛洛奋力把那东西拖出土坑的最后一秒,天上猛地响起一阵惊雷,乌云和冷雨瞬间消失,白雾也散开了。
广播体操的声音从旁边的喇叭清晰播放出来,站在旁边的小斗笠眺望了一眼:“放心吧,你的老师同学没事了,还在那里正常度过大课间,身上没伤口。”
可安洛洛没回复。
“行了,这附近应该还有小的阵法,我们赶紧把这东西带走,你去洗洗手,然后想办法联系你爸爸销毁——你怎么不说话?”
小斗笠转头回望,看清她手中的东西时,轻松的脸色猛地一沉。
他也不再说话了,和安洛洛一起,定定地看着那……
那截手臂。
他们全都印象深刻、异常熟悉,一眼就能认出的手臂。
更别提手臂的尽头,无名指上,还套着一枚朴素的银戒指。
“……是我爸爸。”
安洛洛抱着这段胳膊,神情木然。
“谁……”她的牙齿咯咯作响,身上淋过雨的冷意被席卷的怒火整个烧穿——
“是谁。是谁……去找到它。我要找到它……”
小斗笠低声道:“我会杀死它。”
这一次,安洛洛没有反驳。
第250章 第二百零三十七课 不经意的处理手法与不经意的感应闪现
孩子看待世界的观念, 尤其是学龄前孩子的观念,总会深受父母的影响。
所以,即使安洛洛天生就从妈妈那里继承了超强超敏锐的观察能力, 一颗擅于怀疑、擅于发现问题的内心……
她仍旧被爸爸刻意蒙蔽了“眼睛”。
拥有阴阳眼的大人, 有太多手段诱导她忽略眼睛“看”到的某些东西, 而能抛开忽悠看本质、必要时审问对象气势如虹的妈妈……很遗憾,过去她回家的次数太少了。
当妈妈白天忙着赚钱出差、晚上忙着蹦迪泡吧时, 幼小的安洛洛大多数时间毕竟还是老实留在家里,由爸爸手把手带大的。
所以她从小生活在爸爸的瞎话与忽悠里, 几乎被他的瞎话构建了大半个世界观。
……当然,洛安不至于用小时候那套“大家都去死”的报社论调荼毒自己的亲女儿,虽然成年的他不算“阳光健全”,但也大抵明白了什么是正常三观, 什么更适合进疯人院。
大多数时候,他很努力地用妻子的性格特质与处事思维来引导自己的女儿,教导她时也尽量客观温和地告知她真相, 譬如“那是肠子”“那是动脉”“那是人的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