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安没有轻易开口提醒她,小安各的出现本身就很诡异,他不得不控制自己顺从陪玩,尽管他……非常着急。
这一路上被拽着,洛安用眼角的余光瞥过数次挂钟上的时间——
【22:14】
钟早已经停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时间。
而且,如果没看错的话,这颗挂钟已经出现在墙上出现四次了,但他家这段走廊上明明只挂着一颗钟。
……折叠起来的空间吗,还是被混淆的结界呢。
当然了,从白雾出现时这里就不再是那个正常的家,整栋房子都随着一只生魂的出现陷入奇异的异度空间……这里本就是他的鬼域,如今又被另一个女主人离体的生魂影响……
不,更准确地说,不是生魂。
是一个死在五岁那年的“小鬼”。
洛安垂下眼,看了看拉住自己的那只小手。
肥肥的,软软的,还没长出棱角鲜明的拳峰,手背上陷着五颗憨态可掬的肉窝窝。
这只小手似乎不具有任何强大的破坏力,未来远超成年男人的手劲现在也只用于捏零食包装袋或橡皮泥——
可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他从缜密的计划、急需执行的关键步骤里拽走,当仁不让地要他去参加“生日派对”,然后拉着他在房子里瞎转悠,仿佛要把他变成无头苍蝇。
“你必须要去参加我的生日派对,”她拉着他转到花园,催促他扯了一大把野花后又说,“这是要装饰我派对现场的必备品!”
洛安默默无言地照做,不管这小孩看起来有多么颐指气使,不断对他催促下令,一转眼又拽着他跑到别处去了。
没办法。
就像他不可能真的掐死满地乱爬的女儿,洛安怎么可能……
“喂!你怎么慢腾腾的?快点、快点、抓紧时间!”
“……”
怎么可能真的拒绝她呢。
洛安跟上地板那一颗颗鲜红的小脚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额头的伤口已经不再淌血,怨气消退了许多。
拽出自己的小手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不再泛着诡异的青白色了。
虽然这只“小鬼”并未真正堕落成鬼过,但,那也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死亡。
妻子被他强行提出魂魄审问时,这个小孩就分离了出来,就像某种深藏在意识深处的愿望……
小安各的行为看似跳脱无逻辑,其实很简单。
摘了花,摸了灯,抠下亮晶晶的好看装饰,又抱着一只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豹豹娃娃——她拽着他继续走,神情比一开始的凶狠要柔软许多。
“我有了好多新朋友,”小孩几乎是蹦跳着喊,“就这么说定了,我要把你们全带去我的生日派对玩!”
……是啊,那场五岁的生日派对,那当然会成为她念念不忘的执念。
如果他从魂魄那里得来的过往没错,妻子真正的五岁生日派对……
没人参加,因为醉醺醺逃走的男人封锁了一切。
他喝醉时模糊记得“我杀了那个小崽子”,便告知周围所有佣人“不准靠近那房间”,想着等清醒后找人清理现场,结果自己一觉醒酒后忘了一干二净;
而那些接到命令的佣人理所当然地挡走了安各邀请来的几个朋友,后者不过是家世平凡的幼儿园小孩,看到肃穆的大人从那栋阴森森的木头老宅子里走出来请他们回去,当然是作鸟兽散——
谁让小安各在幼儿园表现出的样子一直是“我是老大我最无敌”呢,大家只觉得出来回绝他们的佣人是出自老大首肯的,后续还有几个小孩就此讨厌了安各——请人来参加自己生日又临时变卦把人赶回去,他们的父母说那真是个没家教的小孩。
没人觉得安各需要帮助。
因为她自己拼了命要做“支配者”“控制者”,她自出生起就在奋力摆脱与“弱势”有关的一切——她也不允许他人的帮助,只会慷慨大方地向他人伸出援手,强调自己的威猛酷帅。
……所以哪怕倒在血泊里,朋友们也不会为她的消失而担心。
就像洛安当年失联数月,整个师门都觉得他在忙“更重要更隐秘的委托”,善占卜的四师妹测算出他“死不见尸”也没觉得无敌的二师兄真出了事——
只有他的妻子焦急无比地拨打那串空号,又动用无数资源一路追来,找到了停在太平间的尸体。
……洛安告诉自己不能再深想。
数十分钟前,他还没拉开卧室门往外走时,就告诫了自己,不能去深想当年那段发生在太平间里的“经历”。
洛安还能够克制,能够忍耐,今晚发生了太多他未曾预料的事情,他也知晓——听到了太多无法冷静处理的——
但他都压了下来,不管是自己发颤的手,还是几欲发疯的心情。
不能想。
那会促使他放弃今晚的任务,立刻回到那间卧室,驱散她体内的安神药效,摇醒她看着她逼她一遍遍亲口再次重复——
【我并没有那么看重你。】
【我不是少了你就活不下去的。】
【我会活得很好,特别好,你不在的那几年,我拥有也享受了一切。权力,财富,美色,自由……】
【你没必要这么惊慌失措地向我求证——当然了,我可是中州排行首位的大富翁,热爱这世上所有漂亮好看的东西,你怎么会觉得我愚蠢到为了一段可替换的爱情放弃一切?】
【如果你还活着,当然就是我的丈夫。如果你死了,那我就拿你当一抔普普通通的无机土。】
他现在非常想看着她的眼睛,听她重复这些句子,确认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实话——
一遍遍,一遍遍,哪怕是亲自持刀抹过自己的手腕,她也重复着这些。
【你只是个脸稍微好看一点的男人。你与我之间不过是最庸俗的欲望产生了一点爱情,你给我的那些,我能从任何好看男人身上找到替代品。】
谎话重复一千遍后就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实话,她不停不停地在心里重复,以至于说服了她自己,又说服了洛安的眼睛。
……自他死后,她的每一个行为都在向他证明,她的每一个心声也毫无遮掩地强调——
【没有你,我过得非常快乐,非常好。】
【你只是个男人,一个死去的伴侣罢了,随时可替换,绝没有那么重要。】
洛安的眼睛告诉他,那是妻子的实话。
一遍遍的,在她喝醉的夜晚、工作的闲暇、从夜店蹦完迪回家倒在玄关时……他对上她的眼睛,就能看清她的心里话。
安各花了七年多告诉全世界,【洛安】这个人的去世对她而言无关紧要。
……而他也花了七年多去艰难接受这个事实,最沮丧消沉的时候连“为了孩子应该还能勉强过下去”都想过,原本对她感情的信任感几乎消磨为零……反正也很合理啊,她曾经很喜欢他,与他死之后她快乐积极享受生活,并不冲突……他不能要求安各这样追求新鲜感的人对一个无趣的死人保有留恋,的确她这样开心地活着他旁观得也很放心……
洛安没怪过她,只是反思了一遍遍自己当年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古板、老土、没情趣、太爱拘着她给她订门禁……
都是他不够好,不配让这个人留恋而已。
——可洛安没想过,安各所做的、所说的、哪怕喝醉了也要在内心深处一遍遍重复、以为是做梦也会对梦里的他不假辞色出口的——
【我没那么看重你。】
是谎话。
重复了一千一万遍,她硬逼她自己相信的谎话。
这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安各有了安洛洛,她的勇敢、善良与责任心都不容许她抛下女儿去别的地方,让小家伙独自一人长大。
但安各天性自由,仅仅是女儿单独的存在还不够拴住她,她也做不到“完全为女儿而活”,把所有的生活热情与希望寄托在一个幼小懵懂的孩子身上,卑鄙地在女儿身上寻求她父亲的影子,以此替代——
安各自己堵死了许多路,最终,便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欺骗自己。
【我没那么看重你。】
这才终于削减了抓过一把利器砍向手腕的冲动,但只是削减了一点点而已。
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说谎,心里话都扭曲失真。
据说谎话重复一千遍一万遍能成为深信不疑的事实,那么,在做到“深信不疑”之前,她不得不一遍遍地重复下去。
【我没那么看重你。】
【我没那么……】
——现在,洛安异常希望,自己能再次看见她在心底重复这句“真实”。
他明明早就接受她这个人输出的“喜欢”拥有保质期了,他甚至默许她在“没那么喜欢自己”的前提下继续和他谈情说爱,满口甜蜜的谎话——
可他不能接受这个。
他希望自己的妻子能一直活得轻松又快乐。
他宁愿她不怎么看重自己、喜欢自己、继续忽视自己也没关系,反正他早习惯了成为无足轻重的那个——
过去对安各的所有观察与研究已经在洛安心中形成了确定的结论,他知晓了所有,已经能够完全理解她七年来一遍遍重复的心声——
可他还是想叫醒她,注视她,亲眼确认。
……亲眼否定。
我的这些猜测,只是无稽之谈,是不是?
你真的没那么在意我。你真的可以做到不去留恋一个死人。
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你肯定……
【依旧能快乐的、健康的活着。】
洛安想向她求证自己的臆测。
哪怕他自己已经通过种种证据得出了事实的真相,但宁肯……是自己推测错误了。
可是,不能。
他不能把自己的惊慌失措显露在脸上、身上或手指上,他也不能把焦急不耐暴露出来,催促前面这个蹦蹦跳跳一心生日的小孩。
克制与等待,以往他几乎作为天性熟练掌握的行为习惯,在今晚却格外艰难。
他必须……必须要……
“到了!”
小安各快乐地挥起双手:“快快快,把花插到瓶子里——”
是一楼往二楼的台阶。
洛安抬眼望去,穿着葡萄睡衣的小斗笠正站在上方,穿着老虎睡衣的安洛洛则爬到他背后缩了起来,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眼珠子瞎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