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各:“最后一个问题!你,呃,你原来是和父母的关系很不好吗?”
她至今都记得他当时的表情。
温和、柔软、无害到极致的无形面具似乎微微裂开一瞬间,眼睛轻轻看向右边,嘴角没有任何弯曲地拉直。
只那一瞬。
“安安老婆”的完美缝隙打开了一点,漠然的白斗笠似乎罩在她面前。
他这样描述过去在无归境的种种。
“还好。”
——还好。
多年后,无归境,藏书阁,安各收回武器,滑坐在窗棂下。
外面的东西已经被她击打得没有动静了。就在前五秒,她——它扒在窗上的胳膊彻底滑脱下去,瘫倒在地上,变成一滩碎肉、灰烬或别的什么——安各不敢探头细瞧。
她的心正因为刚才的拳击与大吼怦怦直跳,如果真的看见了那血腥的碎尸或许真就要吐出来了——没办法,必须要用尽力气在短时间内给那东西施加足够恐怖的压力,才能得到她想要的信息——
现在它没声了,瘫倒在外面,安各便终于允许自己瘫坐在里面。
深呼吸,三下,扶住书架。
不能腿软。不能干呕。
她不怕外面没有“补刀”的怪物再爬进来,它从出现开始就一直诱使她主动邀请它“进来”,如果没有人的允许,它应该是不可能破开藏书阁防御的。
她也知道那怪物大抵是无法靠单纯的拳头与电击消灭的,估计是远在血潭的洛安做了什么,导致它失去了驱动力……外面的天色愈发混乱了,而且从刚才起她就在暴风中听到了雨声。
其实她也知道,那怪物被自己逼迫到极点时,颠三倒四尖叫着吐露的全是真话,它连“无归境洛家藏书阁的秘密机关”都告诉她了,不太可能再敢在身份上撒谎。
更何况……那张脸……虽然不是完全相似……但的确有着细微之处相同……
安各知道。
【还好。】
……那个样子、那种个性的人,怎么能被平淡地描述为“还好”。
洛安那样的人……就算再有缺点……也比浑身是刺的她圆融许多、温柔许多,还那么擅长包容、退让、那么富有耐心……所以……她本以为……
他的成长,是相对自己年少时“幸福”许多的。
没那么多伤疤,没那么……疼。
仅仅是电击|枪视镜反射过来的一角,那几根绣花针便让安各心底发凉了。
同为母亲,她想象不出。
一个这样对孩子的母亲。
和一个被母亲这样对待的孩子。
……究竟是怎么会,长成了【洛安】那样?
不。她现在不能再深想……要集中……
深呼吸结束。安各握紧膝盖,再次站起,无视后背那片被冷汗浸湿的衣料。
她一步步走进藏书阁深处,期间伸手,拖过地上昏迷的胡令的衣领。
拖拽着什么、目标明确地要去办某事的感觉令她很快就抛去了刚才那一瞬的动摇。
他不在她身边,这里也不是适合谈心的睡前卧室。
她发现了……那事实……不管令她恶心、震惊、后怕或别的什么……
“化作怒火便好。”
安各扛起胡令。远超寻常男人的手劲令她轻易就能把这个荒废修行多年的世家子弟当作沙包。
瞄准。弯腰。弓步。腰部发力。手臂发力。小腿绷紧——
“轰!!!!”
藏书阁三角缝隙窗旁的墙面,两盏长明灯中间的挂画碎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昏睡的胡令背朝下砸了过去——不,被砸了过去——
【如有必要,你可以随时使用三师弟。他擅长预知梦的特性意味着他总在关键时刻人事不省,三师弟不爱修炼又很怕死,为了在昏睡时确保自己的安全,他失去意识后会在身上自动开启攻击的、防御的、总之各式各样花样繁多的昂贵符咒。】
前几天在实验室讨论计划时,丈夫这样介绍:【所以我们以前和三师弟出委托,就直接拿睡着的他当法器用。如有危险,手边又没有其他武器,我就建议你直接抓着他抡出去。他不会意识到的。】
嗯,事急从权。
胡令身上爆发出五颜六色的符咒光芒,洛家藏书阁的防御阵法启动又被砸灭、启动又被砸灭——
最终,完全灰暗下去。
玄学界的家族密室,也不过如此嘛。
安各毫无愧疚心地瞥了一眼被当成“破城锤”使用后头冲下倒在旁边、且身上所有符咒法器被烧成灰的三师弟,然后她一脚跨进藏书阁背后的密室里。
如果那个女人所交代的属实,这后面再往深处走,便能到达洛家存放着关于藏书阁的机关术控制室,以及……
安各顿下脚步。
布满长明灯幽幽微光的甬道中,一个如山间青竹般的男人睁开双眼,看向这位不速之客的来临。
能被自己看见,没实体,眼神理智,神情正常,颜色半透明……安各迅速将其与安家宗祠里曾见过的少奶奶联系在一起。
看守密室的祖灵吗。
那么,牌位就在这后方。
陌生的祖灵开口了。
“外来者,见我为何不行礼——”
安各几步越过他,一把抓过被烛火簇拥的牌位,高高扬起。
她手上的拳刺在烛火中跳着赤红色的光。
“闭嘴。”她说,“带我去藏书阁的机关术控制室,替我找到武器。否则我发誓,这块破木头会碎成几百片,我还会用脚踩,用那边的胡沙袋砸,搜刮出我能搜到的所有杀伤性符纸扔。”
陌生的男人脸色变了。
“你可知道我是谁,这是无归境洛家的藏书阁,只有嫡系可入——”
哈,我可太知道你是谁了。
安各掐紧了牌位,在她所见不到的世界里,罡气如同熊熊的烈火裹住那块木头,纯阳之体,万鬼不侵,这样的存在陷入狂怒比任何威胁都来得令鬼心惊。
镇守在此地的祖灵脸色异常难看地盯着自己的牌位。
她狞笑道:“没必要,你的名字他不记得了,那我也不会在乎,反正就是一帮狗东西。现在我开始数数,三、二、一——”
“住手!!我——”他沉下一口气,“我带你去。粗鲁的外来者……不可擅动此处……”
安各轻嗤了一声,高高抬手,又高高挥下,牌位“咚”地一声被她踩在脚底。
“怪不得她会骂你是个懦弱的怂货。”
某种自刚才起就被强行抑制住的愤怒、厌恶令安各此时的表情像极了要屠戮一切的红影——
“死了也还是只能被女人逼迫、所以迁怒小孩的货色,是不是?”
男人脸色骤变:“闭嘴,没有半点规矩礼仪的粗莽妇人——”
安各再次伸手抓紧牌位。过于用力的指节开始泛白,木头也咯咯作响。
男人惨白地止住呵斥。
“继续啊。有本事继续啊?呵……闭嘴吧。别再惹我。”
第280章 第二百零六十五课 机关术的操控面板就像不知为何跑起来的
机关术。
它以图纸为主导, 需要仔细核实材料、结构、安装的角度,比起玄之又玄的“道法”“悟性”,似乎只要找到相应的机括, 按照其对应的规律就能灵活使用——
比起神神叨叨的玄学, 它更像是某种遗失的古代科技。
安各是在和监管局合作项目时打听到这东西的, 当时她便对这种似乎更能“被常人当作工具使用、创造出劳动价值”的术法颇有兴趣,后来收集玄学界相关情报时特意问监管局要来了关于机关术的可公开信息, 像记忆谈判要点那样,重点记忆了许多。
好的商人总能嗅到商机, 安各也总能察觉到“可为我所用”的存在。
面临一帮疑似能靠跳大神埋伏自己的邪恶组织,科学侧也好玄学侧也好,后备手段永远不嫌多。
机关术就是一个听上去很不错的东西——使用它只需要“机关操作”,不需要搞懂什么八卦与咒符。
可当安各与洛安约好进一步合作、共同讨论计划时, 却没怎么从他口中听到关于机关术的消息。
安各便直接问出口,当时她非常严厉,甚至有点凶。
因为, 其他的私事他心思重、想遮掩也就算了,在关于玄学界大环境的情报交换上对自己有所隐瞒, 这实在非常愚蠢,要知道一个数字的偏差就可能导致上亿项目的失败, 一则基础信息的错漏就可能导致自己在关键时刻的判断失误——
整整五分钟, 切换到工作模式的安老板直接把对象当下属狠狠训斥了一通, 最后差点没丢下一句“打回去重做”。
她对象好脾气地挨了她五分钟的训, 然后说:“没有故意向你隐瞒的意思, 只是我自己也不怎么懂机关术, 所以下意识忽略了。”
“……真的?你也有不懂的术法吗?”
“玄学界里,我不懂的东西还有许多。大多数的正道术法我只是略懂, 而机关术……它一直是我的知识盲区,因为研究它意味着耗费大量的高价资源,又无法轻易得到高回报,一般只有家底深厚的玄学世家会专门划出经费培养机关术士……”
安各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简单翻译一下,就是“没背景,交不起学费”。
研究丹药可以采集山内天然生的药草,练习捉妖可以直接冲进妖魔堆里练实战,可玄学界的机关术所需的材料保底就是金丝楠木,什么古玉玛瑙千年沉香——
材料也好,蓝图也好,关于机关术的一切都是极其烧钱的。
而且,就算掌握了机关术,也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凭空造出什么战斗武器来,再好的机关术士也得花上三年八年乃至数十年一点点慢慢搭建,这根本就不是一项适合“实战”的能力,它更像是某种庞大的防御工事,更多用于名门大派的护山大阵、玄学世家的秘传暗室——而如今玄学界现存的机关术大成之作之一正是——
无归境洛家,藏书阁密室。
安各拉下最后一块机关,幽暗的甬道瞬间熄灭了所有的烛火,又瞬间重新亮起。
——只是这次亮起的不是香烛,是成千上万颗镶嵌在深处的夜明珠。
密室顶上的版画分别向外裂开缝隙,正如那扇三角形的通风窗,它一层层呈三角形折叠打开,而天花板的面积越来越宽大、敞亮——就像一台密封性极强的货车突然打开了整个顶棚板——
狂风,白雾,惊雷,碎石,浑浊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