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龙凤喜烛点燃的那一夜,挂起重重红绸的主卧中, 他站在她面前,轻轻掀开那顶盖头……
“夫君。”
那个从安口中跑出来的称呼,真的, 非常,非常动听。
【这样就能让计划再进一步了, 接下来只要抓紧时间诞下子嗣,我的地位就无可——】
可直视着安的眼睛所看见的心声, 就像是扇在脸上的耳光。
什么深爱的主人, 敬爱的夫君, 恭顺的奴仆从头到尾就是安的伪装罢了, 而他, 只是一个被安所利用的……棋子。
地位足够高, 权力足够多,脑子也足够蠢, 很好蒙骗,方便夺取。
安心心念念的,想要颠覆这个时代。而他就是送上门的最佳跳板。
那是他从小就明白的事实。用这些东西来交换安的陪伴很划算,他也想尽他所能地帮助安,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哀叹的。
只是,安……
龙凤烛下,挑开盖头,他直视着她细细妆点过的眉眼,既抑制不住地动摇,又无奈地感到悲哀。
那不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因为,安……明明就是个非常非常厉害,远比他这样龟缩在书阁里的家伙还要厉害的人……
她应当有着更加广阔的世界吧。
可为了“大事”,却不得不委屈自己嫁给最讨厌的“蠢货”,还要算计着为那个人诞下子嗣,以此巩固家族内部的地位……
为什么。
安不能凭借心意去追求真正喜欢的人。
安不能自由地选择她真正想做的事情。
安不能根据自己的意愿决定是否生子。
安……
【很好,提前请过脉,也已经事先喝过补药了。接下来,今晚,只要顺利行房,就一定能立刻怀上……】
盖头下的新娘攥紧衣袖,双颊微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位沉浸在羞涩情意中的新嫁娘。
可他总能看清的。
她的盘算。
她的谋划。
哪怕所有人都低下头朝拜佛堂最上方的降临的大贵人,安也只是在心里嗤笑着想,总有一天,要把这帮无耻的害虫全部拉下来。
这样的安,他从来就不讨厌……
可他也从未想过,安能把她自己的“嫁娶”“子嗣”也盘算进来。
他垂下眼,将挑开的盖头放在一边。
“安。”
仅只有两个人的洞房,不需要再多的遮掩。
他开口说:“除了子嗣,我会给你主母应有的一切。”
然后便转身,想去偏房拿出另一套铺盖。
把他当作棋子就好了。他可以做安最听话的棋子。
但……没必要再在他身上牺牲更多的东西,不是吗?
成婚也好,行房也好,他本就不是那个最合适的对象。
他希望安能够选择真正喜欢的人,真正按照自由的心意孕育子嗣……
这样的话,即使是安,愤怒不甘的心声也会慢慢平缓,拥有“快乐”吧。
——可是安抓住了他的衣角,然后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表情。
不是“恭顺”,不是“服从”,不属于他曾见过的任何一张属于奴仆的伪装表情——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还未开蒙时,安也还没有讨厌他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他给她递过一块糕点,所看见的那一角……
尖锐的,从不代表恭顺的虎牙。
那是生来叛逆的野兽标志,奴隶不能长那样的牙齿,如果被发现了,监工一定会用钳子狠狠敲断它,再敲开那个奴隶的脑瓜。
安很聪明,她偷偷地藏到长大了。
可……
那夜,她对他露出了藏起的利齿,与藏起的所有叛逆。
她攥着他,咬牙切齿:“你要到哪里去?”
【你敢到哪里去?】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下定决心的、不管使出怎样的阴谋诡计、用怎样下作狠辣的手段也一定一定要抢夺到身边完全霸占的这个人——
【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愚蠢、无知、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对外界的丝毫认识!】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由我紧紧看牢的话,他这样迟钝又天真只会摆弄木头的无能傻瓜——】
“安……”
别骂了。
花烛下,那家伙又露出了无所适从、分外委屈的表情。
……洞房花烛夜竟然对着娶来的正妻表示“不会给你子嗣”,做出这么过分的事后他委屈个什么劲啊?!
就算是个不通半点人情的傻子,也应该……应该……
她磨着牙扑咬了过去,就像一头叛逆的猛兽。
饲养猛兽的主人总是要警惕被反咬的,尤其是他完全就没有加固过镣铐,只想将那头猛兽的皮毛养得更油滑些、爪牙磨得更尖利些,放它去更远更大的地方。
太天真了。
所以,稍有不察,他便被扑到了地上,脾气暴躁的猛兽摁住他的咽喉。
“……安?”
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试图再辨清她的心声,却发现那是一片空白,就像……完全被怒火烧穿了所有思绪,安用异常凶狠的眼神紧盯着他。
——平常总是穿着最素净的布袍,安安静静地待在藏书阁成千上万堆的竹简与木料里,仿佛要把自己也活成一片朴素的木板……
看什么都是淡淡的,就连成婚也不怎么上心,改动仪式也好,添加服饰也好,随她摆弄、指点,仿佛她才是他的主人,别说婚礼了,无归境的令牌和印章都可以托付给她随便摆,而她随便编几个借口他就点头相信了,一点也不怀疑……
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存在。
她缓缓用双手封住了他的口鼻。
完全没有反抗、挣扎的迹象,唯独露出的那双浅茶色的眼睛,看她的样子却小心,温柔,又茫然。
……白痴,这是该看奴隶的眼神吗?
日日夜夜投来这样的眼神,结果引狼入室也是你自讨苦吃吧?
愚蠢、愚蠢、愚蠢——知不知道——
你听不到的地方,看不见的角落,藏书阁外其实有那么那么多偷偷窥伺的眼神——天上的贵人也好,地下的贵人也好,就连号称会包揽下一届乃至下下届天道之子的玄门戚家都有人为你心折——那可是这世间一等一的贵女——
而有多少、多少的声音,哪怕是来自与她同为奴隶、准备着起义的人群里——也纷纷觉得——
【无归境的那位洁净的贵人,是绝对不可肖想的存在吧?】
【奴隶就该生下奴隶的孩子,贵人就该与贵人结合在一起。】
【首领究竟用了怎样可怕的手段,才骗到了那位的婚事……】
哈?
可怕的手段?
这个蠢货明明直接白送给她了吧?
三书六聘,八抬花轿,明堂三拜,甚至对拜后就领她开启宗祠,上了族谱也上了香。
【正室】,再没有比这更强调身份的婚礼了。
比起“这是两位新人成婚的仪式”,这场婚礼更像是反复强调“她是堂堂正正的新主人”。
她还在盘算着如何巩固当家地位时,他就一遍遍地替她落实到位了,他明不明白娶一个女奴做正室夫人意味着什么——结果一项项礼成,夜深了烛晃了她这个人已经坐在喜床上了,他开口说什么不会有子嗣,转身要往偏房走——
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傻的大傻子了吧?
明明,比起地位……从一开始,她更想夺到手的,就是这个人。
“……安?”
摁在咽喉上的手往下滑,她抓住了衣带。
无归境的家主,正式继任的迎娶仪式上并不能穿上大红色的喜服,这人今夜穿的是重大祭祀用的、月白色的家主服。
白玉镶嵌的冠冕,银环相扣的腰带,墨染般的长发被玛瑙珠链束起,淡红色的玛瑙并不算鲜艳,但点缀在他身上,已经是为“大喜之日”特别添加的颜色了。
因为根本就没有与这个人完全相衬的美丽礼服啊。
天上月,水中莲,过分的堆金砌玉只是折辱……
对,的确不是一介奴隶能肖想的人。
——她直接抢过来便是。
亲手选好的布料,亲自过目的绣样,被她全部撕碎了,又变成了捆绑用的绳结——贵人可没练过如何用破碎的布片绑住待宰的牲畜——
而且,可别小看她。
“该如何更好地伺候长大成人的年轻家主”,整个无归境活动在本宅内的女奴,全部接受过这样的教导。
只是这个懵懂的蠢货从来不知道……她也不会给机会让他接触到。
发育期她就学过一遍,婚前她又专门请人重新教习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