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在衣扣上的是根白皙无暇的食指, 指甲修剪得干净而整齐,出自戚家多年来的精细培养,也是玄门嫡子使用顶级功法进行修炼的证明。
然而,透过这层皮肉, 他的眼睛却能清晰看见另一根食指——
不算白皙,有些伤痕,手指微微变形, 是做过粗活的痕迹。
洛安非常熟悉那痕迹。是劈过柴、挑过水、幼时吃苦的证明。
因为他手上也有相同的痕迹,与这双手就像是两辆曾驶过同一条道路的车, 微妙的同步在一起。
但他很确信,数千年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伙, 是绝不会沾上这种痕迹的。世家的正派公子永远不会沾染烟火气。
“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然而, 即使此时看穿了那层外罩的皮肉, 看清了这躯壳中的魂魄……
洛安依旧定定地盯着敲在自己衣扣上的手指。
虽有些粗糙, 总体却显得很光滑, 指甲比戚妍修剪干净的本甲长得多, 还染着海棠红色的蔻丹。
这是后天才仔细养过的手指。
蔻丹红得发亮,却不再沾着他熟悉的血腥气, 只有花汁的香气。
洛安垂眼看着那根掩在假象下的手指又点了点自己的衣扣,听见手指的主人嬉笑开口。
“好吧,那我再说一遍,偷偷地对你说。我呢,可是诚心诚意地喜欢你。”
人生第一次,遭遇了来自妻子以外的异性的告白。
还是在妻子并不知晓的隐秘角落里,看着对方把手指放在自己的衣扣上,与那人的距离甚至不到一米。
不管接下来如何应答,这状态本身就是超出界线的举措,很不守规矩,更不守德。
应当规避,应当反省,还应当向妻子表达歉意,甚至应当削去这块被触碰的皮肉表示自己会保持洁净。
只是……
这一切,只建立在“对方真的对我抱有非意”的前提上。
“所以,你该怎么回答我?”
那张脸又接近了些,女人身上轻薄的夏装随着她弯腰凑近的动作飘动了一下,丝质衣领下滑,露出了她比手指更白皙的脖颈。
她很清楚他的眼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小动作,而她也曾真实活在一个向异性露出脖颈便是逾矩的年代,这动作在那个年代便是赤|裸裸的勾引。
来自现代的男性或许不觉得什么,可洛安清楚这代表了多过分的事情。
尤其是一位已婚女性,面向一位已婚男性。
很明显,她的确对他抱有非意。
只是,他更确信,这“非意”并非男女之情……
洛安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然后顺着胳膊缓缓向上。
“戚妍”很明显愣了一下,眉宇间飞快闪过一抹什么,但嘴角的笑更加“柔情蜜意”了。
“果然,你肯定能懂,是不是?”
是,当然。
洛安点头:“你都做得这么明显了。”
女人凑得更近:“那我们——”
“咔吱。”
没有巨响,没有怒吼,更没有突然发生的事故或狼狈的躲避。
“咔吱”,对方骨骼弯折的脆响,而洛安只是迅速扭过那只胳膊,又将她反压进结界更隐蔽的阴影里,自己上滑的手猛地掐紧了她特意展露的脖颈。
女人的后脑勺磕上后墙,整个都被他的背影吞没下去。
从远处看,就像是一个经典的偶像剧壁咚。
从近处看……
只有女人自己才能感觉到自己颈骨在他掌心下嘎吱作响的动静。
“为什么你会觉得,在第一次第二次犯错后……”洛安平静问道,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一只手握紧她刚才那根抵在衬衫纽扣上的食指,然后一点点掰开红指甲里偷藏的毒针。
“……还能成功杀我第三次?”
女人艰难地吸了口气,然后咧开嘴,露出一个绝不属于戚妍的飒爽笑容。
“试试又不会亏钱,是不是?”
啧。
洛安收紧了掌心,对方颈骨嘎吱作响。
“你以为模仿我妻子能让我留情?”
“……当然不,倘若你这种人在我眼前冒充我夫君,我也会出手杀了你。”
尽管呼吸越来越困难,女人却依旧嬉皮笑脸的。
“说实话,看见你很恶心。现代人管你这种东西叫什么来着……哦,垃圾赝品。”
洛安非常平静。这态度才是正常且真实的,毕竟他们之间——
你杀我一次,我杀你一次,你绑架了我的尸首,我屠了你的坟墓,你试图再杀我一次,我便把你撕扯得七零八碎……远超假想情敌,是不折不扣的死敌关系。
即使眼前这份魂魄并非被污染的红影,也并非沉溺于怨恨的阴煞,而是被祛除阴气、恶念等各种浊物后,净化完毕的一束脆弱意识……
即使,严格意义上来说,面前这个家伙与自己是“初次见面”,她并非红影。
红影就像一个垃圾桶,装满怨恨、恶念、阴气、疯狂与天道意识,被污染的它只留存了属于那个女奴的一小部分,而那一小部分恰好是现世的安各缺失的最后一份拼图——如果说识海里的小安各代表了“幼时无数次非正常死亡产生的执念”,只需要他利用小斗笠做做心理工作便能自然归顺——
那千年前女奴的这一小部分,便是妻子完整魂魄的最后一个碎片,想要她与妻子融合,只能彻底祛除红影。
从出生起就笼罩在天道阴谋中的安各,也从一开始就“不完整”。
非要用前世今生的例子打比方就是——前世的女奴大部分转生为了今生的安各,可还有那一小部分,被永远地困在了棺材里,与红影混为一体。
虽然那是他为了妻子必须取回的最后一份拼图,但那魂魄却绝不是妻子本人。
所以,一路走到如今,洛安数次斩杀红影,又经过最后一次在无归境、在境外白雾中那漫长的一夜厮杀后,他暴力清除了它身上全部的【杂质】。
程序如果被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病毒污染了,那最后的也是最终级的手段,“关机重启”。
只不过天师清理病毒并非动动手指就能搞定的事,他体内的暗伤留存至今,识海也不算稳定……
但总归是大获全胜了,就像倒空了垃圾桶里的垃圾,计划破灭的天道意识再也无法支撑,与红影相继破碎后,也只剩那抹本属于女奴的残魂。
洛安原本没去管,他很确信那抹缺失的魂魄会慢慢回到安各体内——无主的魂魄自会寻找源头,不是吗。
直到今天,看见了这个女人。
失去了天道意识的操控,又被他驱除大半阴煞之气,不再有能睥睨众生搅乱天地的力量,仅仅一抹残存的孤魂罢了。
甚至丧失了堕落为鬼的原驱动力,本就无法存续太久……那为什么,还有力气附身戚妍,又跨越无归境,一路来到这里?
既然她是千年前那个女奴真身的一部分,而如果他没有理解错前世记忆里那个女奴的个性……
【苟延残喘】与【草菅人命】都与她完全无关。
虽然厌恶千年前拿剪刀的那瞎子,但洛安知道,他不会娶一个低劣嗜血的人为妻,又甘心把一切奉献给她,支持她的起义。
那瞎子把女奴比作最明亮的东西,而无论是他今世的妻子还是曾经那个女奴,都不可能是红影那疯癫失常的怨鬼。
洛安判断,她来找自己,又摆出这个假惺惺的姿态,是不怀好意,但并非生死危机。
女奴的身上并没有很浓的杀意。
只不过……
不浓,淡淡一点的,也是杀意。
他不会贸然去赌对方突发善念的可能性。
洛安继续收紧了掌中的动脉,无视对方嘴角溢出的血。
“你可能不知道,这个监控死角往旁边再走几步,就是直达楼底垃圾车的投放通道。所有会被发现的位置我都用结界覆盖过去了,现在掐断你这具躯壳再毁尸灭迹,我只需要多走两步路。”
一位合格的天师或许不懂得欣赏电影,但他总要第一时间掌握周围环境的出入口位置。
“……这具躯壳可不属于我,掐断之后我固然会消散,但她也会一并死亡哦?这个温柔的大美女可是一心想着你……”
洛安很不耐烦:“一心想着我妻子,我知道。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对情敌手下留情?”
且不说戚家这些年为了长生不老做的种种小动作,戚妍一开始接近安各就是奉戚延庭的命令,姐弟俩相继使用家传的傀儡术操控红影后被它反噬操控也算因果报应——成熟的天师当然要承担自己行为造成的后果,洛安不信戚妍作为嫡系对本阳会染指安各的计划与囚禁红影的密室毫不知情。
这女人并非被无辜牵连,所以不管是被当作傀儡还是被附身,洛安都懒得搭理。
就无归境一事,他不会害她也不会主动救她,而如果把“戚妍的生命”与“自己的生命”放在一起做选择,洛安当然会果断咔嚓掉前者……更何况,就凭戚妍想从他这里抢他妻子,洛安就绝不会对这女人留情。
……情敌,呵呵。
女奴看上去似乎很想发笑,但最终她举起双手,讨饶般推了推。
“好吧,好吧,我现在很清醒,也没什么怨气。我明白杀了你不会唤醒他,只是有机会就想试试,毕竟刚才只差一点就能捅你心脏……我保证不再尝试杀你。现在我们能聊聊正题吗?”
不能。
洛安皱眉,单纯提问:“究竟是什么让你误会了,在我面前能再有‘杀死我试试’的机会?”
他这就和刚才提问“你是不是有病”一样,明明是互杀过好几次的关系,做什么又是请我喝葡萄冰茶又是请我看电影的——
附身于戚妍的女奴又笑起来,或许是窥见了这人与曾经那人在某方面相似的“单纯”,她这次的笑意真实了许多。
又带上点事不关己的促狭。
“我还以为,你起码会为表面的这张脸特别留情。”
表面的这张脸?戚妍?
洛安更疑惑了:“为什么?我和她不熟。”
附身的魂魄自然能够了解到本体所思所想所经历过的一切,否则女奴一个几千多年前的古人,也无法快速适应现代的语言、交流习惯、穿衣打扮,调整自己的表达方式,再使用戚妍的身体一路来到首都的电影院。
女奴很清楚戚妍对面前这人的那点情愫,否则她也不会知道对方的喜好、用暧昧的方式接近他——女奴也清晰记得她因为一句“你没我好看”彻底失恋,对闺蜜大哭时闺蜜逐渐铁青的那张脸。
……嗤。
虽然她看眼前这个赝品同样不顺眼,但不得不说,千年后的那个自己,实在是蠢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