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吵架, 或许是这个世界的正常家庭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幕了。
如果两个人和和美美你侬我侬一辈子都不闹一次矛盾发一次脾气——
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现实里,应该是超异次元里互相做过脑部手术、把名为“恼火”的情绪功能全部摘除的新人类家庭吧。
……好吧,或许有点偏颇, 但安各的概念里, 是不存在这种情况的。
她睁眼开始认识的第一对夫妻, 第一对本该作为人生范例的存在——
【父母】,在安各的记忆中, 却只剩两块单薄的透明塑料片。
对那两个人,不管是期待、渴慕或怨恨……她早已全部忘光了。
不过是安家那无数张充满厌恶畏惧的老脸里, 稍显年轻的两张脸。
不怨恨,不期待,因为不再在意。
她唯独还记得无比紧张的空气,看不到表情的沉默, 与怎么仰头怎么伸手怎么大吵大闹拼命去够也碰不到的——
【话语】。
所谓【父母】,连【话语】也吝啬给予她,嘴巴像被针缝上, 眼睛冻着被靴子踩脏的冰。
她有试过理解他们,弄懂沉默里的潜台词, 努力蹦跳着够到大人的高度,去看清他们沉默时的表情与眼神——
【这个孩子还不如死在肚子里】, 他们的眼神这样说, 无言又沉默。
他们憎恨她。
……这当然, 谁让安各是经过“大师”公认的, 克父克母克夫克子的天煞孤星, 闯入安家的无名小鬼呢。
她出生在那样一个“不吉利”的时辰, 又有着那么“有违天道”的体格,“纯阳的女孩怎么可能降生呢, 肯定是披了某位大师骨血闯空门的小鬼”——请来算命的天师捋着油亮的胡子说,吊起的眼角与翘起的小拇指写满世外高人风范——
于是安各爬到树上冲他投掷了一筐臭鸡蛋,然后又从树上跳下来骑到他脖子上,凶狠地揪断了他的胡子,骂他“脑子有病就去医院”——
结果当然是被押进祖祠关禁闭了,但无所谓,她已经揪断了对方的八字胡,身为世外高人,有本事自己施法把胡子长出来啊。
油亮的八字胡可以揪断,他人心里坚信的想法,却怎么也揪不断。
所以父母眼中,她的出生就是错的,毫无疑问。
按照“大师”的言论,她该死在襁褓里,才能保他们平安。
【这个孩子迟早会克死我】,这么想着去看待她,哪怕血浓于水——
血浓于水直接成了屁话,命最重要,她不过是一只没权利决定自己是否可以拥有生命的小怪物。
母亲的寄生虫,父亲的夺命索。
仅仅因为一个八字,一句“晦气”。
——听说算出她的八字后,惊慌失措的父母就试着杀过她很多次,一个羸弱的婴儿,用枕头轻轻一摁用手指轻轻一扭——
但每次,都阴差阳错的,被什么突发事件打断。
反而是试图伤害她的父母,那一整年,小病小灾不断——要么是父亲想掐死她的那只手莫名脱臼,要么是母亲想用枕头闷死她时被掉落的花盆砸破额角——
怎么也没成功,住在襁褓里时,安各就是钢筋铁骨。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安家请来的第44位天师只给了这么一句,就甩袖走了。
……于是不得不忍气吞声放弃杀她,哪怕明知道她“可能会克死我”,也不能,更不敢再对她下手。
那位胡子断了两截的天师再次指点迷津“就把她当成闯门的小鬼养吧,别随便和她说话,容易牵扯孽债”——
小安各得到的,便只有沉默。
老东西们的沉默,“家庭”饭桌上的沉默。
一张张阴暗又沉默的脸,一张张仿佛被针线缝上的嘴。
她认识的第一对夫妻,认识的第一对父母,其他长辈无所谓但总该是离自己最近最亲的两个人——
沉默,看不见脸与眼睛的沉默,啊,那种沉默从幼时便压进喉咙,真令她暴躁得发疯。
所以安各受不了。
她要放声大笑,她要大声抗议,她要听最爆炸的摇滚乐,把车子仪表板的指针飙到最高处,感受引擎超大声嗡鸣,让手掌后背乃至心脏一起震动——
被反感也无所谓,被撞死也无所谓,她就是要这么大声地度过自己的每一分钟。
沉默、沉默、去他的沉默,她绝对绝对要远离那份沉默——
这些举措当然不能称之为正确,结界里满是叛逆的少女早就尝到代价,她一遍遍死无全尸,脑浆都没能留下多少,全部蒸发在引爆的汽油里。
轻视生命的,当然也会被生命所轻视。
但现实的安各那时遇到了王伦,遇到了一口唾沫、一句侮辱与一记警钟。
她清醒过来,意识到“大声活着”有更多美好的方法。
所以停止疯狂飙车,停止疯狂酗酒,停止打架斗殴,全力以赴地往更外面往更高的地方走——
然后遇到了洛安,全世界最擅长沉默的人。
有好多的秘密,好多的欲言又止,好多次避开的眼神……
安各像是再次回到十六岁的时候,无比大声地表达自己的热情,却又无比暴躁地想锤烂沙袋。
她用最开心的大笑表达喜欢,又用最剧烈的吵闹声表达不满。
当然有不满。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活在一起,总会有哪里不满意的。
要么今天看见她短到离谱的可怕裙子;
要么前天看见他在那里摆弄风水罗盘;
要么电视里关于她的花边新闻太刺眼睛;
要么发现他又半夜偷偷离开家不告诉自己……
总会有哪里不满意。
于是火气呼呼上来,攀至顶峰烧至最旺时,连盘子里的煎溏心蛋不够流心,都能成为开火的理由。
安各曾就一枚煎鸡蛋的流心程度跟对象吵了十分钟之久,而负责早餐煎鸡蛋的对象一言不发地在厨房洗碗,只在最后她嗓子吵哑时,转身给她倒了杯橙汁。
每当这时,安各就会给他上一层“温柔美丽老婆”滤镜——她从未以自己的暴脾气为荣,对温和沉默的人再欣赏不过,但从幼时就压进喉咙的东西实在难以去除——
况且,况且……
安各从未认为,他们之间,是寻常的“夫妻吵架”。
他是太安静美丽的人,不会反驳,不会回怼,不会甩出表达激烈情绪的动作,更不会情绪失控抛出尖锐的语言利剑刺伤对方。
只静静听着,被她的怒火单方面袭击。
然后等她冷静下来,后悔不迭地跑过去说“对不起”,他总会说“没关系,你很可爱”。
……如果不是每次都能得到纵容的答复,她也不会吵闹那么多次吧。
所以一次次感动,一次次愧疚,一次次反思自己,“老婆这么温柔这么好,我还对他吵架发火,我太不应该了”。
虽然每次反思后下次照旧,但,那时总归是诚心觉得错在自己,会诚心对他道歉弥补的。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仔细回想发现,那次关于煎鸡蛋的吵架后整整三天,她盘子里的煎鸡蛋都是便利店塑封三明治里拆下来的现成品。
鸡蛋和午餐肉喂给吵个不停惹人不快的妻子,剩余的面包片自己当作工作餐在凌晨吞掉,至于面包里软趴趴又不够新鲜的蔬菜,秉承着不浪费食物的美德,丢给盯梢时一个劲喊肚子饿的师兄吃。
分配均匀,嗯,洛安很满意。
大师兄:“……我不是狗!!”
二师兄:“你当然不是,小狗值得三根火腿肠的。”
大师兄:“……你比小狗还过分!性格奇怪又差劲的小心眼狗人!”
嗯,不是不会生气。
只是比起发火,洛安更擅长默默地、持续地用行动报复回去。
谁让他就是性格奇怪又差劲。
家主师父师兄乃至整个玄学界公认的“性格奇怪又差劲”,也就某人能傻乎乎地贴过来喊着“老婆对不起”,情绪上头时对他说一句重话,事后回想就能露出仿佛天塌的表情。
而某人隔着“温柔美丽老婆”滤镜去看,当然不可能看出端倪——所以才叫她傻豹豹呢,看她在那边反复闹腾,又好气又好笑的。
她大概真是“老婆”喊多了吧,把这个胡闹的昵称完全当真,仿佛口头上凶他几句之后,他真会感到难过、委屈掉泪、咬着嘴唇说要离家出走回娘家似的。
……拜托,谁更经常闹情绪,谁更容易发脾气,谁又是那个被说一句“安静”就愣在原地、委屈得眼眶发红的人。
每次吵架的气势都那么大,但反被说上几句时,却不堪一击,仿佛被针戳破的气球。
像个虚张声势的小孩。
不想被凶,只想被哄。
……究竟谁是谁老婆,她认真叫一次正确的称呼是会怎么呢。
虽然但是,洛安大多数时候并不会纠正她喊的“老婆”,因为他很喜欢看没有自知之明的傻豹豹到处乱蹦,吵着要“贴贴老婆”。
嗯,他就是性格奇怪又差劲,大家公认过了。
产生的矛盾、不满意的地方太多,所以生气?
当然也是会有一点的。
无论是她那些短到夸张的“新时代”裙子,还是她在新闻上和某个男伴在宴会把酒言欢的照片。
但她这个傻子总是完全找不到重点,日常跑过来揪着他吵起来的基本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鸡蛋不够溏心咖喱辣到嗓子冰箱里的迷你甜筒吃完了没有及时去补货——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挑这些小小的细微的事情跟他发脾气,吵吵闹闹的背景音听在耳里也莫名变可爱了。
有种【只会和我计较这些事】的奇怪感觉,仿佛他在吵架领域单方面独占了她似的。
……真无语啊,斟酌良久依旧不敢提出“裙子长度能否膝盖以下”的要求,却推着手推车在超市的迷你甜筒冰激凌与临期的酸奶旁边,因为收到“今天的鸡翅为什么是餐厅外带不是你做的”短信而沾沾自喜。
他好像也没立场说对方傻了。
能够因为“被吵架”而感到被在乎的傻子,也没几个了吧?
“不能再任由她这样吵闹下去了,这个破脾气总要改改”,一边这么想着下定决心,一边再次因为她来道歉的心虚模样感到可爱。
多少是被在意的,多少是被重视的,听不到什么正经甜蜜的情话,对方无数个真诚的“对不起”便也可以很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