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失笑:“阿娘说的,好像您陪巍鈭下过棋一样。”
帝王可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她日理万机,根本没工夫应付小孩子。
虽然了了还没见过另外两位一母同胞的皇兄,但无论大公主还是二皇子,都称呼帝王为圣上或母皇,然而此刻在昌平宫内,大公主却叫帝王“阿娘”。
宛如寻常人家的称呼,并不激动也不热情,因为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早已成了习惯。
大公主到底是母女三人中脾气最好,秉性也最温柔的那个,大抵是因为病痛缠人,情绪若是时常高涨容易动怒,恐怕要更加短命。
她主动对了了说:“是阿姐不好,妹妹大人有大量,可否原谅阿姐这一回?”
了了的确很不高兴,但跟大公主关系不大,因为她在去了公主府后就察觉到了异样。大公主的好脾性是出了名的,可公主府的下人却个个训练有素,无一逾矩,惟独熬药的侍女结结巴巴不会撒谎,未免显得矛盾,就好像是故意招惹万姑姑派人去查看一般。
要知道从了了进了大公主的房间再到离开,屋内所有侍女,一个抬头的或是有小动作的都没有,情绪十分内敛,毫无泄露。
很难让人想象被侍奉的大公主居然是个为了驸马脑子不清醒的人。
帝王轻轻哼道:“平安,你还没瞧出来?她哪里是在生你的气,分明是对我心有不满。”
说完瞥了眼了了,问:“你还有理了?”
小公主最沉不住气,她到现在都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母亲跟姐姐有事情,而且是很大的事情瞒着自己,她完全融入不到其中去,顿时又是委屈又是伤心,也就是她现在没有身体,无法与母亲和姐姐沟通,否则非滚地大哭不可。
没等了了开口,帝王淡淡地说:“你如此弱小,又不肯上进,受人欺瞒也是理所当然。如今欺瞒你的是我,日后可就不好说了。”
小公主更气了。
明明骗人的是圣上,怎么还怪到她身上了?
第552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五)
虽然总是抱怨圣上不近人情, 还给自己那么重的课业,但对于女儿来说,母亲永远是无法被别人替代的。所以当小公主得知母亲跟姐姐把自己蒙在骨子里, 焉能不伤心?
可惜圣上跟大公主瞧不见, 瞧得见的了了又不会出声安慰。
圣上说完话后, 大公主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妹妹,对帝王笑道:“妹妹是真的知道上进了, 都能沉得住气了。”
以前可是个一点就着的小炮仗,耳根子软又重情,实在叫人担心。
大公主虽已极力克制, 但还是因为笑引发了咳嗽, 她并不想在母亲与妹妹跟前展露,于是拼命压下喉头那股腥甜,等好些了才又开口说:“妹妹担心阿姐, 阿姐却蒙骗于你,阿姐给你赔不是,就不要恼我了好不好?”
她眼神实在柔情, 如同一汪湖水熠熠生辉,荡漾着柔和的碧波, 铁石心肠的人见了恐怕都要化作绕指柔,任谁被这样一双脉脉多情的眼眸凝视着,都会以为自己是她的全部。
了了摇头:“我没生气。”
帝王淡道:“若觉着不服气, 便忍着。”
虽说小女儿看起来是像样了些, 但到底是太短了, 说不准明儿个又恢复成了从前那不成器的模样, 帝王尚且持怀疑态度。
也就是说,在她这里, 小公主还不够格上桌。
大公主又想笑了,但她一笑便觉喉咙发痒胸腔泛疼,只能拼命忍耐。
了了这趟出宫,在外面耽搁了近三个小时,再多的事儿这两人也商议完了,看得出帝王不会改变心意,了了也是有脾气的,她连个招呼都没打转身便走。
大公主这下是真没忍住,她以袖捂嘴,略带促狭地看着母亲,帝王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又说:“倒还算有些脾气。”
像以往那样见了她便大气不敢喘,才叫人来气。
两人继续下了一盘棋,帝王才命傅爻送大公主回府。
大公主身体不好,连上下马车都需人搭把手,回到公主府时,傅爻将她从马车上抱下,原本便要告辞,大公主却说:“傅司主,我有个忙,想请你帮一帮。”
傅爻:“但凭公主吩咐。”
她又戴上了慎刑司独有的黑色半边面具,这面具薄如蝉翼,贴在脸上如同第二层肌肤,遮住口鼻只露眉眼,再配上慎行卫黑底缀红的锦袍,可不像是恶鬼夜行?
面具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取下,因此一离开府衙,傅爻便又将它戴上了。
遮住下半张脸后,她的眉眼愈发锐利,剑眉入鬓,一双瑞凤眼深沉凌厉,寻常人别说同她说话,敢跟她对视都算是胆大,可向来以柔弱著称的大公主却不然。
大公主带着傅爻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并摒退了身边所有侍女,随后她停在拔步床前,请傅爻去打开机关。
机关在床脚处,伸手进去往上一摸一按即可。
拔步床向两边分开,露出一口黑漆漆的地道,傅爻取出火折子点燃,自己先行下去,确认没有危险,才站在入口下几处台阶那里,对大公主伸出手:“公主小心。”
大公主让她牵着,两人缓缓拾级而下,这密道之中一片漆黑,连一丝声音也无,但傅爻并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她只知道圣上对她说过,若永安公主有令必听之。
“两边有烛火,我在黑暗中难以视物,麻烦傅司主将其点亮了。”
傅爻常年行走于黑夜之中,练就了一双好眼力,她也不用走过去,只用指尖取了点黄豆大的火苗,向着密道两边弹射而去,烛火立时被点亮,原来这密道尽头,竟修了一间石室。
石室完全密封,除了紧闭的石门外毫无缝隙,仅在门上开了个一指长的口子。
傅爻收到公主的示意,走过去打开了石门,只见里头有什么东西倏地向门口扑来,傅爻直接用刀柄将人挡住,再一掌打回去,由于对方身份不明,公主又不曾下令,傅爻只用了一成力。
石室外还有张桌子,墙壁上则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以及一个跟慎刑司很像是铁架,不过东西都落了灰,只有自然损耗,应当从没用过。
公主轻轻咳嗽了两声,走到桌前,用帕子仔细擦了擦浮灰后坐下。
傅爻知道公主叫自己帮的忙是什么了。
她直接进了石室,将那四肢都被铐住的人给揪了出来,一见到烛光,对方很不适应,猛地眯起了眼、傅爻也在这个空档瞅清楚了此人的长相。
身为慎刑司司主,傅爻连纳兰珊吃了几颗壮阳药都门儿清,自然不可能认不出被她抓在手中形容狼狈的不是别人,正是宣称有要事在身却下落不明,被认为是畏罪潜逃的驸马程松之。
这位享誉美名的绝世佳公子,此时蓬头垢面满身镣铐,算算时间,公主恐怕最少关了他一个多月。
方才进石室时傅爻感觉得很清楚,石室隔音避光效果极好,且是在没有关门的情况下,被关在石室内数十日,就是意志再坚定也很难抵抗,慎刑司便有这种审讯方式。
程松之瘦脱了相也依旧容貌惊人,否则当年先帝不会将家世不算特别显赫的他列入驸马人选,此人无论长相还是才华,都称得上是举世罕见,再加之性情温文,又对公主痴情,不知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好郎君人选。
得知程松之将为驸马时,不知多少人摇头叹息,这样的旷世奇才,竟因尚公主而难施抱负,实在是叫人唏嘘。但程驸马从不抱怨,甚至还笑言自己能伴在公主身边,乃是三生有幸。
每三日喂一次稀粥,保证人饿不死,吃喝拉塞全在石室内,程驸马又十分爱洁,可以想见这对他来说是怎样的折磨,整个人瞧着都没什么人样儿了,出了石室也没能缓过来。
傅爻二话不说,将程松之抓到铁架前,其四肢的镣铐可以拉长,正好将人扣在铁架的凹陷处,看起来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之后傅爻便生起了火盆,一来避免让公主感到寒冷,二来嘛,慎刑司用刑向来离不开火。
“公主……公主……”
程松之总算是清醒了些,他自迷糊的视线中看见了公主,此时公主脸上已经没了平日里的柔和笑容,她坐在桌前,目光是那样冷漠。
“我没有想过要害公主,从来没有!”
接连一个多月吃不好睡不下还要受到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原本温润动人的声音变成了破锣嗓子,但程松之还是极力要向公主证明自己从无害她之意:“我娘她一定是被人蒙蔽了,她做了错事我不会否认,只求公主能饶她一命——”
大公主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打断他的话:“比起那个,你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吧。”
程松之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绑着,还被放上了铁架,这一个多月,但凡是意识清醒的时候他都在想自己究竟是中了谁的圈套,对方在他回公主府的途中将他打晕带走,之后却从未露过面,程松之只知道自己像是被关进了一个石头房间里,但对于抓他的人是谁,又为何抓他,却是全然不知。
被关在黑暗中的感觉并不好,一开始程松之觉得这不算什么,顶多是看不见听不着,可慢慢地他就开始慌张了,无论是大喊大叫还是破口大骂,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回应他,就连每隔三日送来的稀粥,都一定是在他睡着时放进来的。
整整一个多月,程松之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与世隔绝,仿佛被整个世界屏蔽,那种感觉能让人发疯。
“公主……”
程松之错愕极了,在适应了光线后,他看见了站立在一旁手握弯刀的傅爻,程松之自然认得这位臭名远扬的傅司主,“公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儿又是哪里?”
可大公主并不按照他的思路走,她不仅没有回答程松之的问题,还反过来问他:“你应当清楚今上的手段,为何你会觉得,我喝了程夫人送来的符水中毒一事,公主府真能瞒过宫中呢?”
程松之被这话里的暗示惊到了,他睁着眼睛盯着大公主,嘴唇哆嗦了两下,想到了一种绝不可能的可能,难道说……
不不不,他很快在心中说服自己,决不可自乱阵脚,兴许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随口一说……
“傅司主可以告诉一下驸马,纳兰稚如今怎样了么?”
傅爻很乐意效劳:“自然是被我一刀砍了脑袋,送回纳兰家了。”
程松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震惊不已,一时间甚至没能掩饰住真实情绪。
好在大公主此刻心情很好,她一点也不担心程松之会挣脱束缚,这也是她邀请傅爻帮忙的原因之一,她身体不好,力气很小,稍微多走个几步路都难免气喘吁吁,情绪一旦起伏说不定还会呕血,即便是最好的大夫也治不好她。
程松之不该露出那一瞬间的真实情绪的,但其实流露了也没什么,因为大公主早就知道了。
没有被选为驸马前,程松之真可谓是冠绝京华,仅凭一人之力,压得天下有才之人出不了头,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感到自惭形秽,这种情况一直到他被选为驸马才有好转。
纳兰稚略长程松之几个月,同样才学过人,却因程松之耀眼的光辉而显得平庸,旁人提起他,总会再感慨一句既生程何生稚,他就这样在程松之的阴影下当着万年老二,如果不是程松之成了驸马为爱放弃理想,可能现在纳兰稚都要屈居于他之下。
也正因此,这两人可谓是水火不容,当然,这是单方面的,程松之秉性高洁,向来不与纳兰稚计较,纳兰稚每每瞧见他却必然挑衅,笑话他钻公主裙角生存,不配称为大丈夫。
谁能想到这么两个见了面便话不投机的人,私下却是志同道合,甚至有着共同目标的好友?
乍闻好友惨死,程松之难掩错愕悲愤,对此傅爻并不觉得意外,她顶多是少知道些细节,但程松之的真实身份,她却是一清二楚,这其中有不少事情还是她带人查出来的。
“驸马还记得你我初见那年吗?”
大公主似乎陷入了回忆中,突然开始与程松之忆往昔,两人成亲多年,恩爱异常,也时常提起当年,总觉情爱更浓,未曾有一日退却,这样一对爱侣,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心生向往,但又有谁知道,彼此之间竟是一丝真心也无?
程松之沉默了许久,哑着声音道:“……臣自然记着,从不敢忘怀。”
大公主闻言,笑了出来:“事到如今,你竟还想着哄我。”
她用满是怀念的语气说道:“那日正值春日,宫中桃花开得十分热烈,先帝当时身子还算硬朗,我随他一同在桃林赏花,便瞧见驸马身着白衣,丰神俊朗,立于漫天花瓣之中,当真是犹如神仙下凡,迷花人眼。”
这样一个人,无论长相谈吐还是脾性才学,都恰到好处地长在了大公主的喜好上,连他伸手拈花的角度都是那样动人,宛如一幅山水墨画,悠长又迷人。
“但我其实不喜欢你这款的呢。”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直接推翻了前面的回忆,充满美好的画面就这么像被撕烂的蛛网,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程松之错愕不已,他看着大公主,发现她是那么熟悉又陌生,明明是相伴多年的爱人,此时他却觉着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这么多年,在我身边待得很累吧?真是辛苦……”
傅爻在心里想,这是要说程松之辛苦了?
结果大公主话锋自然地绕到自己身上:“真是辛苦我了。”
程松之完全不理解公主在说什么!他试图转移话题:“公主,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是被恶人捉来此处——”
“是我让人做的。”大公主再次打断了程松之的话。
她看他的眼神那么柔和,与平常耳鬓厮磨时没什么不同,但程松之感受不到丝毫真心,因为公主生就剪水双瞳,看石头都一样痴情。
“从现在开始,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否。”
大公主随即问了第一个:“你与纳兰稚私下联系多年,是也不是?”
程松之想都不想便否认了:“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