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平安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她有温柔慈爱的父亲,严肃睿智的母亲,还有最最疼爱她的大哥。虽然母亲话不多,又很严厉,时常盯着她读书,但父亲跟哥哥们却很疼她,尤其是在母亲因自己学业不达标而发怒时,他们总会挡在她身前护着她。
父亲对她最好了,到哪儿都喜欢带着她,还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总说平安是他最心爱的公主,日后一定要让她一辈子快快乐乐。
她可是大陶的公主哎,如此尊贵的身份,难道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她的父亲可是大陶的皇帝哎,又那样爱她,她干嘛还要去学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呀?
哥哥们总是抱怨课业繁重,还常常被太傅打手板,父亲对她温柔宽松,对哥哥们可就不一样了,父亲常说,日后哥哥们都要顶起一方天地,好为小平安遮风挡雨,所以他们必须得立起来,只有这样,他的宝贝公主才能一生一世平安喜乐。
平安别提多感动了!
甚至她还因此对母亲产生了排斥心理,觉得母亲好严苛,自己明明不用那么辛苦的呀!她喜欢漂亮的裙子跟首饰,一点都不想舞刀弄枪把自己弄得臭烘烘,更不想待在上书房一天到晚背那些佶屈聱牙的古人之言。
不过平安是个天生就很擅长体贴别人的孩子,她天性如此,所以顶多偶尔偷偷在心中抱怨两句,因为她觉得,若是在父亲面前说,怕父亲与母亲吵架。
父亲很爱很爱母亲的,连平安因为得不到母亲陪伴哭鼻子时,还会抱着她哄她说母亲是去做很重要的事情,夸奖母亲又聪明又厉害。
慢慢地,平安长大了,她开始懂得一些道理,也开始疑惑为何上朝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皇帝才应该处理天下大事,皇后应该负责后宫不是吗?怎么父亲跟母亲的职责却反过来了呢?
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对此表达不满,连疼她的大哥都会感到忧愁。
平安问哥哥为什么不高兴,哥哥说陶氏江山应当由陶氏子孙继承,而母亲不仅是个女子,她还不姓陶,倘若外戚壮大,陶氏的天下便要不稳当了。
平安看着忧愁的哥哥,心想,但母亲就是母亲呀,母亲永远是我们的母亲,父皇都说母亲又聪明又厉害呢,而且……为什么姨母跟舅舅,就是“外”戚,但皇叔皇伯们就不是?
总是能体谅旁人的平安并没有将心里的烦恼说出去,她希望这个家能永远不变,哥哥们可以和小时候一样快乐,如果人长大了就会胡思乱想的话,那她宁愿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当父皇的宝贝女儿。
但生活当然不可能像平安希望的那样进行下去,事实上,帝后之间的矛盾已愈发激烈,先帝平庸无能是真,依赖今上是真,可一朝得势忘了初心也一样是真。
因为妻子过于强势,先帝总是醉心于美食及一些奇淫巧技,皇子们要上学,只有唯一的女儿平安时时刻刻陪着他,父女俩形影不离,感情也极为深厚,那时候让平安在母亲与父亲之间做选择,她可能会痛苦一段时间,然后选择父亲。
直到有一天。
那时哥哥们都已长得比她高出好多,尤其是被寄予厚望的大皇兄,如今已经没什么功夫陪平安玩耍了。
那天平安玩累了,被父亲抱到龙床上睡觉,这是她身为公主深受宠爱的证明之一,正常情况下,平安睡得很死很沉,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心跳很快,出了一身汗,因为口渴迷迷糊糊要找父亲时,却发现身边没有了父亲的陪伴。
她赤着脚揉着眼睛走下地,忽然听见了大皇兄的声音。
很难再去回想那一日无意中听到的对话对平安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她只知道她惊慌失措又不知为何逼着自己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床上,等父亲掀开帘幔给她擦汗时,那双充满爱意的手,却让平安感到寒冷了。
一夕之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象中圆满的家其实根本不存在,只是所有人都做出了伪装。
母亲爱她,所以不会表露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她也不是那种会剖析心声的人,父亲也爱她,但这份父爱太轻太轻,哥哥当然同样爱她,可他们的爱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平安永远是最好用的。
父亲与大皇兄,他们已经无法忍受专权的母亲了,即便大皇兄已经长大,母亲却完全没有与父亲商议立储君或是还权的意思,她的野心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陶氏江山便真的要易主了!
可母亲手握大权,朝中追随者众多,想要她安分守己难如登天,谁会在尝过权力的美妙之后还能偏安一隅呢?
所以必须要用一些别的方法,比如让母亲病重,偏偏母亲身体康健,甚少生病。
只要她离开朝堂几年,父亲跟大皇兄有信心将一切抢回来,可他们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机会,眼看局势一日不如一日,父亲提议,不如让平安来做。
大皇兄当时听着像是惊呆了,他低声道:“平安不会做的,她那么乖。”
父亲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像每个夜里讲故事哄着平安入睡那样,“不让她知晓便是了,你母亲最是疼爱她,平安送去的东西,她不舍得扔。”
大皇兄迟疑了会,说:“可是万一……平安也误食了呢?”
父亲也跟着犹豫了几秒钟,最后他说:“若真如此,也是平安的命,她生为陶氏公主,便应当为陶氏死而后已。”
平安端着一份甜汤走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父亲说母亲每日忙于政事十分辛苦,身为女儿,她应当好好关怀母亲,因此让她去送甜汤。
平安还记得父亲那张已有了细纹却还英俊的面容,他笑得那样慈祥,跟平时没有一点不一样。
他说:“平安别说是父皇叫你去的哦,父皇刚跟你母后吵了嘴,可不想让她以为我是在求和,明明是你母后的错,天天那样忙,忙得都没时间陪我!”
平安也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明明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但她居然也能像平时一样笑得乖巧天真,连答应父皇的声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她应该怎么做呢?
得知父亲与母亲的矛盾从何而来后,平安的第一个想法是,母亲为何这样过分呢?明明交给父亲跟哥哥们就好了呀,那不是属于母亲的东西。
可她也忘不掉父亲与哥哥的对话,他们有他们的秘密,平安被排除在外。
她该怎么办呢?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幸福像镜花水月一样破碎了,年幼又善良敏感的公主默默承受着一切,一直到她送来甜汤,结结巴巴说了关心的话,看见母亲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
其实即便那时,平安也无法做出二选一,身体像是有自己的想法般冲了上去,劈手夺过母亲手中的甜汤,咕噜噜大口往嘴里灌,然后抹抹嘴做出很满足的模样:“来的路上渴死我了,快被这甜汤馋死啦!”
母亲失笑,揉了揉她的头,让陈姑姑再去做一碗一样的来,说许她喝个够。
等甜汤熬好的功夫,平安就乖乖坐在一旁看母亲忙碌。
之后接连数日也是如此,平安来送各种各样的汤水,然后抢着喝掉,母亲还以为她是觉着抢来的更有滋味,非但不骂她没规矩,反倒赞赏她这种想要就去拿,甚至敢从上位者手中抢夺的勇气。
每次平安都会在旁边坐一会,她喝了好些天的汤水,身体一直没什么不适,她想,也许是父亲跟大皇兄放弃了,那样的话最好不过了。
她总是陪伴父亲的时间更多,一起玩耍一起疯跑一起研究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甚至一起偷溜出宫吃些京城本地小吃……与母亲之间,可能只有幼时生病,她守在自己身边的模糊记忆。
平安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母亲。
她在处理政务时,那样不怒自威,强悍尊贵,好像在发光一样,跟平安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宫女们,姑姑们,甚至二皇兄的母妃,世家的夫人女郎……她们容貌不同性情不同职责不同,给平安的印象也不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女人”,于是平安便认为女人就应当是她们那样。
容貌有美丑,才华有高低,身份有尊卑,很爱漂亮,会描眉画眼,梳着复杂的发髻,戴上叮咚作响的钗环,谈吐文雅走路静谧,身上香香的软软的,很爱丈夫,很疼孩子……女人不就应该这样吗?
可母亲好像不是的。
母亲她既不温柔,也不慈爱,甚至冷酷而固执,好多人怕她,好多人恨她,好多人表面溜须拍马背地里咬牙切齿。
母亲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她的头发很简单地束在脑后,衣衫也是剪裁简单的常服,素面朝天毫无妆容可言,但每个见到她的人,都只顾着下跪连头都不敢抬,又有谁敢去评判她穿得不漂亮打扮得不精致?
宫宴时平安常常听见女眷们聊天,她们聊婆家娘家,聊衣服首饰,聊手中打理的铺面,聊府里中馈,还聊夫君最近被哪个小妖精迷住了。
平安还曾无意中看见一位夫人怜爱地教导女儿御夫之术,教那位女郎嫁人后如何与婆婆小姑妯娌相处,当然最重要的是抓住夫君的心,再早日给夫君生个男孩儿,这样就能在夫家站稳脚跟,若担心夫君叫外面的女人迷了去,可以将身边抓着卖身契的婢女抬个房……
她们看起来好爱女儿的,而且又温柔又掏心掏肺,传授着自己作为女人的毕生经验,看起来是真心实意为女儿好。
但母亲从来不这样。
母亲只会问她书读了几本,骑射练得如何,对她打扮的花里胡哨摇头。
“母后。”
平安记得自己当时问了母后一个问题,“我可以不成亲吗?”
她也问过父亲,父亲笑着摸她的头,说不要担心,父皇会给我们小平安寻得天下最出色的郎君。
而母亲连抬头都没有,淡淡地说:“当然。”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平安。”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父亲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平安可以随意打扮,任意索要好看的簪子衣裙,再任性也没关系,谁让她是公主。
母亲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平安可以不按照世俗的观念生活,她可以不打扮不成亲,甚至可以不做公主做太子。
那一瞬间,平安突然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了。
第554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七)
“接下来呢?”
听完大公主云淡风轻的讲述, 了了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大公主也没有立刻回答妹妹的问题,而是低声喃喃道:“其实这个道理,每个孩子都应当明白。一个家, 孩子可以有好些个, 但母亲不应如此。”
如果真的是“一家人”, 怎么还有其她母亲与孩子?大公主已经想不起来幼时的自己沉浸于家庭的幸福中时,是如何忽略父亲的另一位嫔妃, 还有与自己不是一母同胞,却同样能称呼先帝为父亲的二皇子的了。
帝后的矛盾不是因为夺权才开始产生,两人之间的裂缝早已无法复原, 但那时的大公主不懂得这一点, 她像个将要失去心爱之物的小孩,想尽一切办法粉饰太平,希望大家能够与自己共同上演一出和睦戏码, 但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人有的时候会变得魔怔,对于明知已经失去,无法再得到的东西, 总是拼尽全力想要挽回。”
大公主轻声对了了说,“我深深地爱着那个爱我的父亲, 如果能让帝后重归于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从她记事起陪伴在身边的就是先帝,她像民间的女孩一样亲昵地喊他阿耶, 在其它兄弟面对先帝恭恭敬敬之时, 平安是唯一一个能够骑在先帝脖子上摘枣子的人。
送去昌平宫的汤水并不是每一次都做了手脚, 一开始平安不能确认, 慢慢地她发现,每隔几日, 在自己送完汤水后,大皇兄都会前来拜见母亲,与母亲说一些朝堂之事。
他还会摸摸平安的头,夸她长大了懂得孝顺母亲,目光却会落在放着空碗的托盘上。
于是平安猜测,大抵哥哥出现的那天,自己送来的汤水便是有问题的,可她接连喝了数日,身体并未发生不适。平安有时候会幻想,如果自己喝这些汤水出了事,病了或是死了,阿耶知道是否会悔不当初,从此与母亲重归于好?哥哥对母亲的不满是不是也能少一些呢?
她是如此具有奉献精神,想要让自己爱的人不要吵架。
大公主回想着幼时天真善良的自己,笑了笑:“很多时候,人也不是全然愚蠢的。明知道你爱的人也许并不像你爱他那样爱你,但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总是会让人留恋,想要逃避现实。为什么大家不能诚实一点,宽容一点,对亲密的人坦诚一点呢?”
平安最终选择了母亲。
那天她再去送汤水时,犹豫着破碎的语言,前言不搭后语地向母亲讲述了那个午后自己所听到的对话,以及汤水中的秘密。
当时还是皇后的今上略显错愕,但并未太过吃惊,她跟先帝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自然早提防于他。
从平安第一天送汤水时的异常表现,今上便已命人私下调查过,确认过平安送来的汤水并未被投毒,所以才放任这孩子屡屡抢夺。
她的这个女儿,太过善良柔软,见不得任何人吃苦,便是宫人冒犯,也从不处罚,好像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其实平安并不笨,她很擅长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只是不愿意将人往坏了想,又没有打破现状直面现实的勇气。
早在平安满周岁时被封为“永安”公主时,帝后二人便已形如陌路。先帝嘴上说这个封号是为了祝福他心爱的女儿,寓意她永生平安,实际上却是借封号之名告诫今上,望她永远不要忘记安分守己。
当时还没有小公主,平安是今上最小的孩子,她生她时有些难产,平安刚降世时像个小猫崽儿,小小的一团,今上这才为她取名平安,希望她能如愿长大。
平安当时松了口气,她满心以为父亲并没有那般狠心,谁知情绪一朝大悲大喜,竟当着今上的面吐了一口血,整个人面如金纸。
“……若汤水无毒,则毒下在你的身上。”
大公主看了眼面无表情却给出了正确结论的妹妹,失笑:“是啊,在我的身上呢。”
以当时帝后之间的紧张关系,先帝想要对今上下手难如登天,没有比平安最好用的工具了,他那么爱这个女儿,却依然选择牺牲她。真正的毒涂抹在平安的皮肤上,先帝很疼她,又因平安年幼皮肤稚嫩,他会亲自给她的小脸小手涂抹乳膏。
从小到大,先帝一直都这样照顾她。
穿衣喂饭,洗脸擦手,甚至会趴下来让女儿拿自己当大马骑。
渗透皮肤的乳膏本身没有毒,汤水也没有毒,但这二者结合,却能令人的身体从内部开始损坏。越是情绪激动越是容易催发,直至猝死。
尤其平安年幼,毒素在她身上潜伏的时间更短,今上告知平安汤水早已检测过时,她太过高兴导致毒发,事后才知晓真相。
可那种乳膏,她从四岁左右就开始用了呀,难道从那时候起,先帝已经对今上动了杀心吗?
他明明还有好几个孩子,为什么一定要选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