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伏丹只在年幼时念过一点书, 后来家道中落,自然也就落下了。不认字就只看得清图纸,所以她日日出去讨生活时, 只要有空, 都会刻意路过一家私塾, 悄悄躲在外头听一会儿, 自己磕磕绊绊学了点,但也仅够日常所用, 不至于因目不识丁遭人欺骗。
因此当女匠提出要教她时,简伏丹狠狠地心动了,似乎在离开令她窒息的“家”之后,她也隐约触摸到了一点自由的滋味,离得远了就不用想了,可以短暂地按照真实心意行事。
女匠姓单,单名一个晟字,出身匠人之家,是大公主推上去的第一批女性匠人之一。
大海上的生活其实并不每天都很有趣,一开始刘敬诺还快活得跟什么一样,没过几天便觉无聊,偏偏除了船又哪哪儿都不能去,触目所及尽是海水。
比起精简寒碜许多的一日三餐,刘敬诺更怕无聊。
而且越是继续航行,天气越热,她连玩耍的精力都没有,天天趴在遮阳伞下躺平,稍微一动便出一身的汗。
今天也是一样。
“殿、殿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来自刘敬诺身旁看书的陶澜,还是第一次听陶澜讲话这么大声,都破音了。
什么事儿这么惊慌?一看就没有当大将军的天赋,战场上这么一惊一乍早死了。
刘敬诺维持躺平姿势,抬起脑袋向船舱看去,然后发出一声见鬼般的惊叫:“额滴娘咧!”
一时失控,连带在西北那边学的口音都漏了。
不仅是陶澜与刘敬诺,此时此刻,所有忙碌的空闲的有事干的无事可做的……就连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慎行卫们,通通目瞪口呆。
原因无它——公主穿的这是什么呀!
陶澜第一个从躺椅上跳下来,连鞋子都忘了穿,一路朝了了狂奔,边跑还边脱自己的外衣,往外一扬就要搭到了了身上将她裹起来,嘴里还说:“殿下!您是什么身份?怎能这样……这样衣衫不整,不成体统?!”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大曜公主,金枝玉叶,竟穿成这副模样!那些卖身的男伶都知道披一层轻纱呢!
了了躲开陶澜的包裹攻击,问:“你不热?”
陶澜当然热,不仅她热,整船的人都热好不好,但没有人会像公主一样把胳膊腿都露在外头,得亏这儿不是京城,否则要是让人看见,公主的名节便别想要了。
刘敬诺也被了了这身穿着吸引,她的想法倒跟旁人不同,“公主,还有一样的吗?我也想穿,我快热死了!”
这天气少说三十五六度,但所有人都穿得严严实实,除了脸跟手,包准不露一丝多余的皮肤,廿九甚至穿着吸热的黑色劲装。
了了让刘敬诺自己去问负责日常生活的人要,刘敬诺欢呼一声跑走,没一会就穿着同款短袖短裤现身,连鞋袜都褪了换成了人字拖。
陶澜看到这一幕简直要疯:“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公主胡闹就算了,你也跟着胡闹?!”
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想念纳兰茗,虽然纳兰茗心眼多,可架不住是个正经人,要是在的话,少说会帮着劝一劝。
了了并强求旁人跟自己一同改变穿着,她素来怕热,出海这些时日,如非必要,绝不在白天出现于甲板上。
陶澜抓着外衫,又想给公主包上又想给刘敬诺包上,偏偏这两人身手一个赛一个的好,给她累够呛。
她头皮发麻想要尖叫,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理智:“船上还有男子!你们给我换回来!”
船队约有千人,自然不可能全是慎行卫。
刘敬诺穿上这衣服就觉着好了,她冲陶澜做鬼脸:“我才不换呢,你也穿上就知道了,凉快多了!”
陶澜咬牙:“打死我都不会穿的!”
其实这短袖短裤根本不暴露,宽松舒适还轻薄,但对于陶澜来说完全接受无能,哪有这样穿的!
可惜船队做主的人不是郡主是公主,而且此时身处大海之上,又不是京城,没有人不怕热,再说了,是公主带的头,因此以廿九为首的成年人最先更换衣着,她在临行前曾被司主叮嘱过,但凡公主所想,竭尽所能满足,换个衣服而已,不算大事。
虽然……她也很吃惊,但换了之后确实是凉快多了。
船上的医者提前准备了防晒露,尤其是露出来的胳膊腿儿还有脖子,要是不擦,晒一天次日就能爆皮,偷懒的刘敬诺疼得龇牙咧嘴,打那以后便老老实实抹上了。
最让陶澜震惊的是,她原以为纳兰茗会站在自己这边,坚决反对公主的荒唐行为,结果纳兰茗思考了一晚上,第二日再见,便同样穿上了短袖短裤!
不过纳兰茗不喜欢人字拖,觉着太不着调,因此穿得是凉鞋——陶澜就不懂了,这凉鞋同人字拖有什么区别?多那两条杠又怎么样,脚不还是露在外面了吗?
她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廿九,可总是笑眯眯好说话的廿九却让她宽心。
陶澜忍不住想发脾气:“宽心?我怎么宽心?即便圣上不知,可这船上有男子——”
“郡主无需担心。”廿九微笑道,“公主有令,心怀不轨者,当场格杀勿论。”
但陶澜还是不愿意换上,她是宗室郡主,了了不强求,因为她觉得陶澜见识得太少了,更换衣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等过了几天,像往常一般在早上同公主打招呼的陶澜笑容还未扬起便已彻底消失,她瞠目结舌,忘了尊卑,指着了了语无伦次:“你、你、你你你……你的头发哪儿去了!”
公主先前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现如今却只到肩膀,随意在脑后扎了一下,陶澜感觉那长度比自己的命还要短。
刘敬诺此时正如同一只上天下海的泼猴到处乱窜,并叉腰狂笑:“我终于是短头发了!阿娘你看到了没!”
刘棠自然没看到,看到也不会惊讶。
刘敬诺的头发一直以来都比别人短一些,她很不耐烦这长头发,打架时太容易成为弱点,打理起来也特别花时间,晚上睡觉翻个身还会压到,可纵容她野蛮生长的阿娘却不许她剪掉,尤其是在离开西北前,刘棠特意盯着女儿留头发。
她很愿意纵容刘敬诺,但绝不愿意女儿成为人群中的异类,因为短发而遭受排挤,刘家在京中并无根基,小孩子之间的恶意有时大得吓人。
刘敬诺摸着自己的脑壳:“我有点想刮个光头看看什么感觉,可惜现在勇气还不够。”
陶澜只想晕过去,剪得这么短还不算,还要刮光头……
但剪头发这一点,了了是有正当理由的:“淡水珍贵,长发不好打理。”
船上的日常用水,大部分来自出航前的补给,还有一部分来自匠人们在了了指点下制作出的净水装置,维持全船人的生活不是问题,但想像在京城那样随意用水绝无可能。
留太久长发,乍一剪短,感觉脑袋都轻了许多。
陶澜还是不愿意,她原本还想说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话,可没人听。
纳兰茗这次没有随同一起剪发,好在公主不像换衣那样下命令。
下午时分,日落之前,大船暂时停止航行,更换了水靠的采珠女开始下潜,采珠女名叫尐娘,她家中有姐妹五人,尽是生活在渔船上的疍民,尐娘是最小的那个。
她今年双十年华,尤擅采珠,对大海无比熟悉,更是有着极为惊人的空间立体感,便是在夜晚的海上迷雾中也从不会迷失航向,简直称得上是人形司南。
凭借能力在一众疍民中脱颖而出后,尐娘如今负责看顾船只航向并绘制航线图,潜水便是为了确定如今船只所在的位置。
而且她特别爱笑,牙齿又很白,明明过得那样清贫,却好像比锦衣玉食的人更快活。
与尐娘同时下潜的还有数名水性极佳的侍卫,他们的任务是保证尐娘的安全,在这时间里,心烦意乱的陶澜不再待在甲板上,而是进了一层船舱。
然后就发现纳兰茗竟然在泡豆子,还用布将泡豆子的盆盖上,再搬到角落的储藏柜中去。
陶澜纳闷道:“你在做什么?”
纳兰茗:“发豆芽。”
陶澜:“啊?”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了了对出海并不陌生,她很清楚普通人在大海上航行数月甚至是数年都需要些什么,随船的匠人个个身怀绝技,纳兰茗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她在家时也顶多是给长辈端送饮品,无需自己亲手去做,所以在听说要发豆芽时主动帮忙。
陶澜看不懂纳兰茗是怎么想的,明明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但却是第一批响应公主换上那不伦不类服装之人,如今又来发什么豆芽……
刘敬诺过来扯她:“愣着干什么,来帮忙呀。”
她没在甲板上围观潜水不是不喜欢,而是因为她总想跟着往下跳,可尐娘说她太小,又没有经验,会很危险,需要公主首肯才行——刘敬诺这熊孩子,她干危险的事情时心知肚明是错的,所以都不敢找了了求情。
为了防止自己偷偷跟着下水,每当尐娘下潜时,刘敬诺都会跑进船舱眼不见心不想。
她悄么声地撞撞陶澜肩膀:“喂,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偷偷回答我,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如此正经严肃的语气,陶澜真信了,也学着刘敬诺的模样压低声音:“是什么?”
刘敬诺:“你真的不热吗?”
陶澜:……
陶澜脸一黑:“不!热!”
所幸她还要面子,因此即便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说话,也并不大声。
不过纳兰茗显然听到了,但她极有修养,不可能当着陶澜的面笑,所以在转过身继续盖布时,嘴角才不受控制地上扬。
能不热么,怎么可能不热呢?
夏装再是轻薄,按规矩也是中衣里有里衣,中衣外添外衣,不算亵衣少说三层,料子再凉滑,架不住它是三层呀。
刘敬诺:“……骗骗自己得了,你的汗都没停过。”
陶澜拍开她伸来抹汗想拿“罪证”的手,快步走到纳兰茗身边,决定孤立刘敬诺一炷香的时间。
看着露胳膊的纳兰茗,她不由得嘀咕:“真搞不懂你,你不是最讲体统的吗……”
纳兰茗今儿心情挺好,有些想不通的事情她就暂时不去想,全堆在脑海中的某个角落,专注于当下,所以不吝回答:“那是因为对我有好处。”
陶澜:“啊?”
“讲体统守规矩遵礼节,能够凸显我纳兰氏女的身份,奠定我的地位,为自己的未来增添筹码。”纳兰茗慢悠悠地说,“因此即便有时会受些损失,在利益面前,我也可以接受。”
“一切的前提,都是我要自己过得舒心,如今在海上,讲究这些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我为何还要坚持呢?”
陶澜被这番话惊住了,看纳兰茗的眼神都变得震惊又古怪:“你……你怎么这样啊。”
纳兰茗笑笑:“毕竟纳兰氏已日薄西山,你总得叫我替自己考量些吧?”
说完她又抱起一盆泡好的豆子走开,徒留陶澜一人站在原地恍惚不已。
纳兰茗的话究竟起到了什么效果,次日闷不吭声换上短袖短裤,明明一脸别扭却又努力装作云淡风轻的郡主会给出答案。
向来大大咧咧的刘敬诺这回竟没上去开玩笑,其余的人更不可能不识相的冲郡主开口,陶澜偷偷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会被嘲讽呢。
不过头发……她不想剪。
此时,负责警备的一名枪卫正处于大船瞭望塔上,她通过望远镜发现异样,即刻通知了首领。
“公主,西南方向发现一支船队!”
“船队?”
“正是。”首领恭敬回答,“共有五艘,目测每艘船可容纳百余人,且是渔船样式。”
但绝不可能是真渔船。
自出航至今已近一月,她们在十天前便已驶离大曜,前头二十天左右,三五不时还会碰见渔船,但最近已经没有过了,冷不丁视野范围内出现一支船队,很难不令人怀疑。
了了思索片刻道:“保持观察,若有异动,再报。”
“是。”
廿九问:“要不要属下去看看?”
了了点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