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素来难容我,亦不愿见我披罗裙点珠翠,是以家主的好意,我恐怕是不能回应了。”
平川胜被她带动得怒不可遏,此时了了若在,他可能都要抽刀砍人了,管她是不是什么公主!
而陶澜已经彻底呆住,她觉得有自己跟廿九在场,纳兰茗这些话必然是假的,但关键在于,又不完全是假的,比如纳兰氏的兴衰及从天之骄子跌落云端的失落,所遭受的冷眼与嘲讽……恰恰因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显得可信度极高,反正平川胜是信了!
他已彻底将纳兰茗视为知己,即便两人性别不同,年纪差距又大,可他从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岌岌可危的自己,纳兰茗就好像是另一个平川胜,而纳兰茗的如今,很可能就是平川胜的将来。
同样出身大家族,同样是天之骄子,同样为皇帝所针对——他们该不会是异母异父的亲兄妹吧!
真正戳中平川胜的,是纳兰茗话语中流露出的那一丝不满。
她要是张嘴便抱怨公主如何如何,诉说自己心头苦闷,平川胜可能还会走个流程质疑一下,可纳兰茗从头到尾没说公主一句不是,连公主不待见她的原因都朝自个儿身上揽。
从平川家正厅出来后,纳兰茗对廿九说:“麻烦你安排人告知公主,接下来数日,我应当都会留在平川家了。”
廿九颔首。
陶澜有许多话想质问,碍于前头有人带路,她拼命忍耐,自打得知纳兰茗短短十日便能说一口流利平雪话后,陶澜便不再仗着没人听得懂大曜话畅所欲言了,说不定附近就猫着个语言天才,听两句大曜话便会讲会说。
平川胜将她们安排在了宅邸中的贵客院子,从正厅出发要穿过很长很长的一道回廊,回廊中央有一座锦鲤池,假山嶙峋灌木葱翠,打点得很好。
廿九忽然做了个手势,让两人朝她指的方向看去。
是个穿着一身洁白衣裙侍弄花草的女孩,因其身处花海之中,四周彩蝶纷飞,便是只瞧着个背影,也叫人觉得画面极美。
领路的是平川家族的大管家并四名年轻仆人,大管家率领两人在前,另两人在后,纳兰茗等人一停下,前面的人便也反应过来。
她们又不是男子,多看两眼倒也无妨。
大管家朝花海处看了眼,笑道:“贵客们应当见过我们平川家族的家徽。”
这是自然。
大管家:“然而平川家族的家徽,是在十五年前更改的。”
这就有些稀奇了,家徽向来是极为重要的存在,鲜少会有改动。
大管家:“平川胜大人在十五年前对紫藤夫人一见钟情,为了表示对她的爱意,便将家徽改成了紫藤花纹。”
他脸上满是一副感动模样,“多么令人震惊,又多了令人陶醉的爱情呀!”
长得一副河童样还爱情,陶澜撇嘴道:“那平川胜大人一定与紫藤夫人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无二心了吧?”
闻言,大管家的感动变成了诧异:“贵客怎会这样想?平雪年满十四便可成婚,难道要我家大人等上十几年吗?”
等一下,等一下?
这下连纳兰茗都吃了一惊,她原以为紫藤夫人应该是与平川胜年纪相仿,但听大管家话里这意思……“敢问紫藤夫人芳龄几何?”
大管家:“紫藤夫人今年正是二八年华。”
陶澜:“可你不是说,平川胜大人在十五年前对紫藤夫人一见钟情?十五年前……她……不是才一岁?”
平川胜应该是在三十左右的年纪,便是十五年前也有十五六七岁了,谁家十五岁往上数的人会对襁褓里的一岁婴儿“一见钟情”?
大管家却不以为然:“这恰恰是命中的注定,上苍钦点的姻缘!爱情哪里是年龄能够阻隔的?”
……变态就变态,何必说得这样清新脱俗。
这时,那在花海中逗留的女子也发现了她们,并往此处走来,短短十数米的距离,她走了好长时间,速度慢得像蜗牛挪窝。
这还是纳兰茗等人第一次见到平雪国的女人,不知道她们走起路来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两只手交握着捏在小腹出,行动间尽是小碎步,再快也不如大步走,也不知是就是这种习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纳兰茗瞧着,猜测可能是平雪女子的服饰较为特殊,不似大曜宽松,不仅掐着腰,简直像是一条直筒将人套在里头,一直锁到两只脚踝。
穿这种衣服,除了小碎步,根本迈不出别的步子去,也难怪走得这样慢了。
女孩一张脸涂得极白,即便如此也瞧得出容貌姣好,她先是行了一礼,问道:“这是大人的客人吗?”
大管家回礼:“紫藤夫人,大人派我送这几位贵客去院中安置,等待参加夫人寿宴。”
……她真的有十六岁吗?这身高这长相,比纳兰茗跟陶澜都像十一二岁的。
紫藤夫人本来并没有想过来,因为她听说府里来了几个比男人还要高大的女孩,好奇不已,这才在客院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否则纳兰茗等人若是男子,她连面都不会露。
“你们从哪里来呀?”
纳兰茗:“回夫人,吾等来自大曜。”
“大曜?那是什么地方?”紫藤夫人问,“也是平雪的领土吗?”
怎么说呢……整个平雪撑死了抵得上大曜一个府,还只能是中府。
纳兰茗:“不,大曜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
紫藤夫人:“有平川府这么大吗?”
饶是能言善道如纳兰茗,都有些哑口无言,不知该作何回答。若换成旁人,她一定会认为对方是在故意浪费她的时间,然而面前这张雪白的小脸,就像一个天真又无知的孩子,因为在她的世界里,所看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平川家,如同坐井观天,想象不出国家应有多大。
“……比平川府要大上许多许多。”
紫藤夫人哦了一声:“那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家,到这里来呢?你们的父亲和丈夫同意了吗?”
她见纳兰茗等人比自己高,想当然便以为她们都已成婚,成婚的女子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丈夫同意,但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允许妻子出门的丈夫呢?
“我没有丈夫,我的父亲也管不着我。”纳兰茗看着这个女孩,如此回答道。
紫藤夫人的眼睛瞬间睁大,这时,陶澜忽地伸手搭到纳兰茗肩上,一条腿屈起,另一只脚不停点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街溜子,哪有女子这副做派!
她用惊叹的口吻对紫藤夫人道:“我们大曜男人是不会随意出门抛头露面的啦!他们在家从母,出门从妻,妻死从子,要是母亲和妻子不允许,他们连呼吸都不敢频率太快。唉,做女人不容易呀,要养家糊口,只好出来东奔西跑,冒着危险也要赚钱,上到皇帝下到平民,老娘们可太难了。”
没等紫藤夫人消化完这一堆对她来说惊世骇俗的话,陶澜又满脸羡慕:“好羡慕你们平雪女人哦,个子矮矮的够不到门框,走路慢慢的遇到坏人都不用逃,脑子空空的还不需要思考,每天只要吃饭睡觉伺候丈夫就好了,真的好羡慕你们不用当皇帝不用当使臣哦!”
听着全是人话,细想又全不是人话。
“唉。”
陶澜忽然伸手,拍了下大管家的脑袋,这厮得有四五十岁了,还没她高,“不是我说,你们平雪女人太自私了,夫人,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丈夫的吗?我刚刚见过平川胜大人,他实在是个很好的男人,这使得我对你愈发的失望了!”
紫藤夫人:“啊,啊?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她从来逆来顺受,被这样指责,瞬时心慌意乱,眼圈发红。
“是的!”
陶澜掷地有声,她怒视紫藤夫人:“你身为女人,身为妻子,居然让自己的丈夫日夜操劳,只顾自己快活!”
紫藤夫人想说没有,但陶澜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你每天轻轻松松什么都不用做,可平川胜大人却不得不忙于公务,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国事家事通通都要他来操心,你呢?你只在意你自己,从来没想要为他分忧!你不配做一个好妻子,更不配做个好女人!”
这话太严重、太恶劣了,来自同性的指责令紫藤夫人伤心欲绝,她下意识便想要寻求帮助:“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我想帮助大人,为了大人,我做什么都愿意!”
纳兰茗笑着道:“夫人有这份心最好不过了,平川胜大人如此劳苦,夫人一定要帮助他好好休息,最好什么事都不要做,只要躺着养精蓄锐就好了,至于那些琐事……夫人努努力,帮平川胜大人分分忧吧。”
紫藤夫人连连点头表示学到了,而大管家等人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这几个大曜人言语间分明又是替他们男人,替他们家大人着想的。
这点子不解跟疑虑,在收了纳兰茗给的红封后,瞬间便忘到了九霄云外。
事实证明,虽然大管家振振有词地说平川胜与紫藤夫人之间是纯洁神圣又被上天所祝福的爱情,但实际上他的爱情频发得厉害,紫藤夫人只是他的侧室,还是第四位侧室。
十五年前就对紫藤夫人“一见钟情”的平川胜,在确定了自己的感情后,便将紫藤夫人从其家族中带到自家,交由平川家的人抚养,并在她到达年龄后立刻娶她为妻,连家徽都改成了紫藤花纹,可见其深情……个屁啊。
陶澜恶心坏了:“我说,没必要浪费时间吧,回去找刘敬诺把火炮开来,给平川胜轰烂了得了!”
据大管家说,这段平川胜与紫藤夫人的爱情故事,在平雪还是一段美谈呢!堪称家喻户晓,简直就是绝美爱情。
廿九:“我觉得郡主言之有理。”
她在慎刑司混了那么多年,什么奇葩事没见过,可这种爱上一岁婴儿,还恬不知耻说是命中注定天定姻缘的,还真头一回见。
人不要脸真是天下无敌,把爱情两个字一擦,剩下的全是变态。
纳兰茗淡定地给她俩一人倒了一杯茶:“尝尝。”
陶澜:“你还有心情喝茶?不是,你不觉得恶心吗?就那紫藤夫人,她到底是个人啊,还是个人偶?我看人偶都比她像个人,一点主见都没有!”
纳兰茗双手捧杯品了一口,给予以下评论:“味道一般。”
当然一般了,平雪就不是个适合种茶叶的地方,他们自己国家种出来的茶叶那叫一个难喝,还不如大曜的茶沫子。
陶澜劈手夺走她的茶杯:“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听到了。”纳兰茗平静以对,“那你让她怎么办呢?一岁的时候就被平川胜带回来抚养,所看所想皆由平川胜制定,难道框架中还能长出什么参天大树吗?她甚至觉得一个国家跟平川家宅邸一样大。”
无知到了这种程度,根本不是紫藤夫人自己的问题。
“恶心死了。”陶澜气呼呼地把手里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噗一声全喷出来!
幸好纳兰茗眼疾手快,抓起地上一个蒲团挡住,这才没被喷一脸。
“这也叫茶?”陶澜震惊,“我喝刷锅水好不好呢!”
纳兰茗提醒道:“那是我喝过的。”
喝没喝过不重要了已经,反正一样难喝,尤其是对从小到大都只喝皇室贡茶的郡主来说,这茶可能真跟刷锅水差不多。
“我忽然觉得,公主有句话说得很对。”陶澜感慨。“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纳兰茗:“平雪国人口有数千万,咱们没有那么多的炮弹,人手也不够。即便你将此处轰了个稀巴烂,此处人心依旧难变。”
陶澜瞪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你有什么主意?”
纳兰茗笑笑:“我也没什么主意,你叫我力挽狂澜,救死扶伤,我没有那本事,我这人……”
顶多会点鬼蜮伎俩,有点深沉心机,能点一束恶火,仅此而已。
廿九从始至终都没对纳兰茗的决策做出任何质疑,对方如何交代,她便如何去办,陶澜虽有疑虑,却也不会拖后腿,于是接下来短短数日,她便亲眼见证了纳兰茗是如何将紫藤夫人哄得团团转,连平川胜都对她言听计从的!
换作陶澜,她可能对紫藤夫人态度好点,可平川胜这个贱人,分明拿了她们的好处还装清高,对女人的轻蔑都溢于言表了,纳兰茗还能笑着逢迎!
就凭这股能屈能伸面不改色的本事,陶澜彻底服了纳兰茗。
她问:“你不生气吗?平川胜这个死贱人,明明要问你拿主意,还非要你主动表示,好像他是勉为其难被你求着才试试的,真想把他扔海里喂鲨鱼!”
高贵的郡主受不得气,一点委屈都不能吃,纳兰茗却与她相反。
“被敌人轻视,是一种幸福。”
纳兰茗如是答道,“那会让我很清楚地意识到彼此之间的差距,他的生死前程,尽在我在掌握之中。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陶澜想,哪里有趣了,什么有趣?
“他以为他已经降服了我,以为自己所做出的决策都是英明且正确的,以为自己聪明而独立,没有被任何人掌控。实际上……他看不到自己四肢上被系住的线。”
“而那线,此时缠在我的指尖。”
纳兰茗笑得无比温和,“他的喜怒哀乐,尽皆由我赐予,难道不有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