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詹大人焦躁地快秃头,詹知理才怯生生地开口:“大伯……我有个想法,不知有没有用。”
詹大人也是病急乱投医:“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詹知理便道:“正如旁人所说,岳风与明德姐姐都是女子,严格来讲,其实不算我们两家的人。眼下形势严峻,皇上估计是不会放过我们了,我们还是要自救。”
这个道理詹大人何尝不明白?他实在不懂女儿究竟想做什么!
好好的皇后硬是折腾没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要,非要跑到千里之外的牡阳郡去吃苦,刚做出些成绩便恃才傲物,她是疯了吗,连家人的死活都不顾?
詹知理就说:“若明德姐姐当真存有异心,那便只有一个法子,兴许能换得两家平安。”
闻言,全家人都朝她看过来。
詹知理迎接着这些或疑惑或怀疑或期待的目光,继续用先前那种带着不安的语气说话:“岳风手里还有数十万大军,硬碰硬只怕仅有死路一条,不如……尝试一下将功折罪。”
詹大人也是多年官场老油条,詹知理这话一出来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岳风跟詹明德逐出家门,与这两人断绝关系,再由岳老将军带兵与岳风相抗衡,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只不过这样的话,岳风与詹明德一旦战败,便必死无疑。
其实断绝关系这个方法詹大人也想过,但他到底是要脸面的,不好说出口,没想到这个小侄女竟这般机灵,脑子转得很快。
京城的变化瞒不住詹明德,将两家府邸包围的水泄不通,詹知理照样有自己的法子将书信递出去。
詹大人联系不上岳老将军,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岳家死活了,只管自己对看守的将领表示有重要的事情要对皇帝讲。
皇帝也不想立刻同这两家撕破脸,倘若岳风跟詹明德当真有问题,他还需要她们的家人来要挟。那两人不顾家人死活,日后便是真成了事,也难杜绝天下悠悠之口。
詹大人向其表示忠诚后,皇帝便令人从詹府撤离,甚至给詹大人官复原职,只不过不许任何詹家人离京。
岳家那边反应比詹家慢一些,但解禁后,詹大人便想办法令人送信进了岳家,他需要岳老将军同自己一起表态,这样才能取信于皇帝,争取更大生机。
岳老将军想要保全岳家,但对皇帝的忠诚胜过一切,只能说他庆幸于岳风是女子而非男郎,否则岳家数代忠心,都要毁于岳风之手!
可惜皇帝不信任岳老将军,谁知道这两人是不是说一套做一套,万一他真给了岳老将军实权,这老东西同岳风里应外合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岳老将军没有詹大人幸运,岳家只是不再被围,全家人依旧连大门都不能出,还要叩谢皇恩。
但这只是开始,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自古以来谋反大多要师出有名,皇帝若是将詹岳两家满门抄斩,反倒给了岳风和詹明德理由,好在他还不算太蠢,在詹大人与岳老将军的自救下,皇帝选择暂时相信他们,但双方都很清楚,这信任是暂时的,随时可能崩盘,而即便日后岳风与詹明德失败,詹岳两家也很难东山再起——皇帝不会再信任他们两家,更不可能再给他们机会。
如果让詹知理来选,她毫无疑问会带全家人一起逃——但她并不能做主,而如果她真的不择手段带领家人逃跑,只怕日后定会给两位姐姐带去麻烦。
既然要效忠于皇帝,那就等待看看这结果会如何好了。
双方陷入了一种古怪又诡异的僵持之中,这段时间内,皇帝始终没有放弃召岳风与詹明德回朝,不过这回出了点意外,那就是派出去的使臣永远出不了京城多远便会被截杀。
一次被截杀还能说是意外,两次三次四次,还能是意外?
这样远在牡阳郡的二人便收不到圣旨,既然连圣旨都收不到,自然也就谈不上抗旨不遵。
皇帝被气了个半死,只能加派人手,但结果真是见了鬼,甭管派多少人去,最终都会死在半路上!
这是什么道理?!
他心下清楚,京中一定有暗鬼。
至于怀疑对象自然不必多说,岳家仍旧无法自由行动,詹家却可以,于是刚官复原职没多久的詹大人再度喜提禁足。
詹知理心想,这样就足够了吗?
形势愈发严峻,皇帝对两家的态度越来越差,便是詹大人与岳老将军被关在家中,宫里也三五不时有内侍前来代表皇帝训诫于他们,一时间墙倒众人推,恐怕詹大人做梦都想不到,曾经风光无比的詹家会落得这样的田地。
他不敢怨恨皇帝,倒敢怨恨女儿,终日在家咒骂詹明德,骂她狼子野心,如今倒是比老太君骂得更狠了。
全家上上下下,无一人觉着詹明德做得对,岳家亦然。
就在詹大人精神紧绷到极点,眼看便要彻底崩溃之时,宫里忽然敲起了丧钟。
这是有贵人去了。
詹大人原本正在庭院中一边踱步一边谩骂,此时的他看起来极为狼狈,身上的衣裳已有几日未曾换过,胡须也许久未刮,头发略显散落,脚上的靴子底部沾满泥巴。
但他在意不到这些,比起悬在脖颈上随时会落下的那把刀,外表早已是最不值得注意的存在。
直到丧钟一直敲下去,詹大人的脚步才倏然停下,他脸上露出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因为长时间的糟糕情绪,他昼夜难寐,整个人状态极差,所以表情就显得格外夸张,乍一与他对视,会疑心他究竟是人是鬼。
反正詹知理看着,觉得大伯已经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没多少人样了。
“方才……丧钟敲了多少下?”
一开始听到丧钟响起,詹大人没放在心上,太后上了年纪,早年又吃了许多苦,后来虽过上了好日子,但病根早已落下,什么时候薨逝都不意外,可方才那丧钟不停地敲,已经完全超出了詹大人的意料。
他惯常踱步的庭院铺了青石砖,每一块都很齐整,从这头走到另一头,约莫有十五块。
丧钟敲起时,詹大人正好刚刚开始踱步。
他来回走了三趟,每一趟都是十五步,三趟便是四十五……四十五声的丧钟……
詹大人忽地腿软,一屁股跌坐在地,整个人如同失了魂儿一般怔怔的,目光呆滞无比,身边的管家接连叫了他十几声。
“老爷,老爷?”
詹大人终于回过神,试图双手撑地爬起来,但这双胳膊却软绵得厉害,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管家见状连忙来搀扶,詹大人刚刚直起半个身,又因脱力,带着管家一同摔了下去。
四十五声,四十五声,四十五声啊!
为应帝王九五至尊的身份,帝王驾崩时,丧钟共鸣五九四十五声,方才这丧钟恰恰好就是四十五声!
“四十五声!”
詹大人一把抓住管家,本来失了力气的双手如同钳子一般深深嵌入管家的皮肉,疼得他龇牙咧嘴又不敢出声,盖因老爷神情癫狂!
“怎么会是四十五声!怎么会是四十五声?我听错了,定然是我听错了——”
不等詹大人自我催眠,老太君颤颤巍巍自屋子里被嬷嬷搀出来,她老人家已是泪流满面,较之詹大人更加惊慌:“老大!这丧钟……难道是皇上驾崩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皇帝正值青年,还不到三十岁,平日里也是身体康健,怎地会忽然驾崩?
岳家与詹家还在禁足当中,皇帝膝下可还没有孩子!
詹大人只觉头晕眼花,脑子里空白一片,无法思考也不知如何开口,白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于是又是一场鸡飞狗跳。
皇帝忽然没来由的驾崩,别说詹大人,就是太后都对此束手无策。
但皇帝虽没有孩子,却有几位叔伯,这些早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王爷们一得知此事,立刻便要进宫吊唁,说是吊唁,其实是要争抢帝位,而太后便是他们能够拉拢的最好对象。
詹知理全程没有参与,大房的夫人则连忙命人自库房取白布,并令全府上下褪去华服取掉首饰,厨房也禁止再做荤腥,国丧即将开始,这些规矩都是要守的。
之后詹家更是过得心惊胆战,只知道今天这位王爷乘马车时出了事摔断一条腿,明儿那位王爷在皇宫竟遇到刺客被一剑穿胸……总之皇帝还没入皇陵呢,王爷们就自相残杀的只剩下最后两位。
分别是已故皇帝的二伯与四叔,因先帝心眼颇小,与兄弟们相处不好,继位后也对兄弟多次打压,连封号都不给,所以这两位王爷迄今为止也还是二王爷与四王爷。
为了这个位置,他们忍了太久,早已不想再忍。
远在牡阳郡的岳风与詹明德很快便得知了京中动向,皇帝忽然驾崩一事,完全出乎她们俩意料,不过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如今京城乱做一锅粥,此时出手便是最佳时机,只是还要师出有名。
随后,这个“名”便来了。
詹知理派人送来了一封密信,但詹明德看完后却不见喜色,反倒脸色大变。
别说是小狼,就是与詹明德相识更久,彼此知根知底的岳风,都没见詹明德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她从詹明德手中接过信件,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随即脸色也跟着变了。
这下换小狼惊讶了,她看看岳风,再看看詹明德,心想这信纸上难不成沾了鸟屎,不然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哇!”
小狼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大声道:“真的假的,是——”
因为震惊喊的声音太大,小狼意识到后连忙伸手自己捂住自己嘴,饶是如此,她还是没能控制住惊奇的表情,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詹明德突然伸手扶额,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孩子……”
岳风同样受惊不轻。
按照她跟詹明德的计划,跟朝廷陷入僵局是必然的,但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破局之法詹明德已有决策,谁知阔别五年未能见面的詹知理竟这样虎!
皇帝之所以会驾崩,这其中便有詹知理的手笔在!
岳风仔细回想一番那个看起来特别无害,脸蛋还圆圆的小姑娘,看起来确实是挺古灵精怪的,但没想到下手竟然这样狠,直接给朝廷来了招釜底抽薪,还真是让她们省了很多事……
归根究底,这事儿还得从上供的卫生纸说起。
詹知理作为京城最大的卫生纸代理商,名下铺子不少,像皇帝与太后所用的卫生纸自然不会从她这里买,但达官显贵们则不然。
准确点来说,詹知理将这件事做得相当干净,恐怕没人会联想到她身上。
因着信件中途可能丢失,未免意外被人截获,詹知理与詹明德的通信有在离京前便已确认的密码,寻常人无法解读。
当初一号成了源国的詹明德,与詹知理相处不久便察觉到了这个女孩很聪明,教了她很多东西。
詹明德在数学上很有天赋,与她同为姐妹的詹知理也不差,她们家的账本旁人根本动不了手脚,因为她们用的是大曜的数字,不仅更加简单快捷,也更隐秘。
詹知理深知祸水东引的道理,她没有傻到自己动手,而是借由卫生纸与二王妃搭上了关系,并借着二王妃的关系,传达给了二王爷一点小小的灵感。
虽然不被先帝待见,当今皇帝对自己也不假辞色,生怕皇位被抢,但二王爷的确无时无刻不想着翻身做主。
皇帝用的卫生纸可跟普通人不一样,若是都用一样的,那岂不是对不起这尊贵的身份。因而皇帝的卫生纸,是要经由牡阳郡上供入宫,再由内务府加工一遍,在卫生纸上印上精致的龙纹,才会献给皇帝。
在贡品上动手脚,本是不容易的事情,二王爷没傻到这么做。
但卫生纸不一样,皇帝每天都要用,无论是擦屁股的卷纸还是擦嘴的抽纸,身为皇帝,他只用印有龙纹的纸张,而且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共用。
这可真是病从口入了……无论是上面那张还是下面那张。
詹明德没想过詹知理会主动出手,而且一出手便是如此危险之事,她难道就没有想过,她在京中孤家寡人,一旦事情败露,旁人如何詹明德不管,詹知理必然是要出事的!
但木已成舟,事到如今再来怪罪为时已晚,詹明德只觉头疼,她忍不住用力揉了两下太阳穴,看向岳风。
岳风会意:“看样子,咱们的计划得提前了,不能再拖。”
二王爷与四王爷的竞争已进入到白热化阶段,最后若是四王爷赢了,那倒还好,若是二王爷赢了……詹知理做的手脚,不一定能瞒得过。
二王爷出手既果决又狠毒,连皇帝都敢对付,四王爷不一定是他的对手。等一切尘埃落定,二王爷必然会想办法灭口,到时内务府的宫人暂且不提,只怕他会顺着二王妃查到詹知理。
小狼听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具体说的什么不大清楚,不过即将出兵这一点小狼听明白了,她早就觉得骨头痒得要命,没有仗打浑身难受!
詹明德看着那张信纸,一时间真是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担心居多,但也说不出的骄傲。
在姐姐没有看到的时候,知理真的长成了很厉害的大人。
她忍不住有点遗憾,若是此时能与一号联系,想必一号也会惊讶于当年那个胆子小小的女孩,如今竟是这般莽撞。
该夸詹知理勇气十足,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呢,所幸最后结果是好的,希望她与岳风能赶得及,无论如何,她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