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放不开,面对一老一少的热情,薄脸皮的纪斌感觉自己快被煮熟了,她现在就是特后悔自己两手空空上门,白吃人家一顿饭啊!
向姥姥做了一顿超级丰盛的晚饭,有上回玲珑在自家吃饭的经验,这回她用大铁锅蒸了满满一锅的白米饭,纪斌捧着碗的手都在颤抖,白米饭,这是白米饭,没放一点杂粮的白米饭……她吃在嘴里都感觉自己罪孽深重。
比起纪斌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老太太好说歹说都坚持自己已经饱了的言行,玲珑就没那么客气了。
纪斌:……
赵立冬同志真厉害,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这回老太太再留人在家里住就不行了,玲珑眨眨眼道:“住宿费回去能报销呢,要是不住,下回再来省城出差,大队又要问我为什么突然要报销住宿费了,有的扯皮呢。”
老太太哈哈笑着,送两人到了巷子口,还不忘叮嘱她下回再来。
好不容易回了招待所,今天这一天纪斌都过得很魔幻,她看见了一个与自己认知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先洗了澡,等玲珑也洗完澡擦着头发回来——她俩开了一个房间,里头两张单人床。
纪斌问:“赵知青,你今天……”
玲珑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我今天怎么了?”
本来纪斌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一天下来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终于能说了,她自己反倒先卡了壳:“……咱春山大队,哪有运输队?”
玲珑啊了一声:“没有吗?”
纪斌:“没有!”
她察觉自己声音有点大了,连忙收敛,慢吞吞道:“这样不诚实,是骗人,很不好。”
玲珑把擦头发的毛巾抓在手里,用一根手指顶着中间,跟二人转那样转着圈。她朝纪斌看过来,纪斌跟这样的眼睛一对视,心头忽地一跳,这才发现平时总是笑嘻嘻的赵立冬同志,也许比任何人都冷漠。
“那照你的意思,我该跟岳经理说实话?”
纪斌想了想,点点头,她是这么认为的,不管做学问还是做生意,都离不开诚实二字。谎言说多了会习以为常,人的底线就是这样逐渐降低的。
玲珑把毛巾朝桌上一扔,“淀粉肠好吃吗?”
纪斌不知道她为啥突然这么问,点头。
“配料干净吗?”
“物美价廉吗?”
接连几个问题,纪斌都点了头,但她不懂这跟说谎骗人有什么关系。
玲珑笑起来:“那有什么问题?”
纪斌:“啊?”
玲珑:“养殖场跟加工厂都在建立当中,今天签的单子你也看到了,以后订单越来越多,我们肯定会有自己的运输队,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春山公社的劳动人民?”
突然被扣这么大一帽子,纪斌吓了一跳:“我当然相信!”
“那不就结了。”玲珑说,“既然如此,我又哪里说错了?我说运输队,又没说现在立刻马上就有,而且这次我不是按照约定把货物用卡车送来了吗?我说的话,做的事,哪一样跟签的订单有出入呢?”
订单上又没规定一定要用春山公社的运输队,她把货物在规定时间内送达,且没有破损遗漏与缺斤少两,维系了双方的信任纽带,哪里有问题呢?
“你也说了,你相信春山公社的劳动人民,美好生活都是靠自己的双手创造来的,我们的货物质量好,又新颖,难道岳经理因为我说的话吃亏了吗?今天民生人流量如何,销售额如何,你是亲眼看见的。双赢的事情,怎么到你嘴里,成我的过错了呢?”
纪斌晕晕乎乎感觉赵立冬同志说的好像跟自己不是一个意思,但她的思维的确是被玲珑牵着走。
玲珑又说:“真要像你说的这样,万事实诚,自己什么底牌都往外撂,就前进大队这半死不活的劲儿,想跟省城的百货大楼搞合作,做梦呢吧,再过一百年也轮不到你们来赚这个钱。”
淀粉肠的配方是清欢的,销路是她打开的,前进大队的人付出什么了吗?最开始那一批用的猪肉都是她和清欢打的,占了便宜还卖乖的人最该死了。
纪斌沉默。
玲珑瞥着她,冷哼一声:“别忘了,你也是受益人之一,你应该对我感恩戴德,而不是在这里质疑我,否则我会很后悔选择了你。”
这要是许红军在这大放厥词,坟头草都得长三米高了。
纪斌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有要质疑你的意思,我就是……”
她想说自己是良心过不去,但她自己又出过什么力呢?相反的,她还因为加工厂的缘故,下乡八年第一次赚了满工分,还有工资拿,手头第一次如此宽裕。
玲珑才懒得管纪斌怎么想,她打了个呵欠,往床上一躺,指挥纪斌:“关灯。”
纪斌老老实实照做,然后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挂了两个超大的黑眼圈,玲珑开车再快,再颠簸,她也都不抱怨什么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海省,纪斌家不在省城,在海省的长河市,她不好意思麻烦玲珑,就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咱们约个时间,到时候找个地方碰头。”
玲珑:“是什么给了你自信,让你以为我是专门为了送你来海省的呢?”
纪斌:……
玲珑:“我也是第一次来海省,好歹一路这么照顾你,怎么着你也得请我去你家吃顿饭吧?”
纪斌不是不想请赵立冬同志去家里吃饭,而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母亲在信里从来报喜不报忧,但怎么可能真的一切都好?
当初纪斌下乡之前,她妈爸工作的学校里已经有很多老师被剃了阴阳头拉去游街批斗了,纪斌能这么快下乡,也是她妈赶在这之前托了人把她送走的,反正纪斌还在城里的时候,她妈爸已经被安排去扫大街了。
玲珑可不管这些,纪斌只能带她回家,她家住在长河市北城区,这里学校很多,后来关了不少,现在也就那么几所学校还在持续授课。
回家的路上,纪斌不忘跟玲珑解释:“我家真没什么人脉的,不骗你,我妈我爸就是普通老师,而且现在这情况,她们啥忙也帮不上,我怕你失望。”
玲珑:“废话少说。”
纪斌:……
赵立冬同志的脾气可真坏啊,她现在跟在大队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了!
第642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三)
纪斌按照记忆中找到了自己家, 但开门的却是个陌生男人,听说她要找纪安仪和钟箐后连句回话都不愿意就要把门一关——
要不是玲珑及时拽了纪斌一把,这门板能甩她脸上来。
纪斌觉得自己贸然敲门问人, 人家不愿意搭理自己在所难免, 所以她的情绪更多的是难堪跟羞耻, 玲珑就不一样了。
她跟薅小鸡一般把纪斌拎到后头,长腿一抬, 膝盖顶住门板,男人就再关不上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推了两下, 正要骂人, 已经被玲珑踹了小腿一脚,腿一疼就跪在了地上。
玲珑笑道:“这样回话才对嘛。”
其实这男人要是好生说话,玲珑也懒得对他做什么, 偏偏他生就一副贼眉鼠眼的丑模样,开口还如此不客气,这玲珑可忍不了。
男人被骤然一踢, 恼火极了,站起来就对玲珑挥拳, 手臂还没伸出来,就被她一记肘击捣住腹部,拳头蓄的力顿时散去, 人站不稳, 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给脸不要脸。”
玲珑毫不客气地踩上男人那只想来打她的手, 将指头碾压进泥土之中, 她方才还是笑的,这会儿脸上笑意已经消失了, 纪斌心脏狂跳,不敢出声招惹。
男人疼得脸色发白,这下再问话,他老老实实全答了。
原来纪安仪跟钟箐早在好几年前就被赶了出去,她们住的房子本来是学校分的,后来学校关了,她们身为老师又要游街,这地方当然是不能住了,至于她俩住哪儿男人不晓得,只知道钟箐天天都来扫厕所,纪安仪很久没见着了。
玲珑收回踩人的腿,和颜悦色地对男人道:“你瞧,早这么说话不就好了,还不必吃这皮肉之苦,真是贱的。”
纪斌:……
赵立冬同志真的好可怕。
“对了,我记住你了。”临走前,玲珑冲男人笑:“下回开门的时候注意点儿。”
纪斌:……
她眼睁睁看着男人跟见鬼一般,直到她俩走出胡同口才敢把门关上,忍不住劝玲珑:“赵知青,你刚才真的太冲动了,万一他家里还有人,上来一起打你,或者是报警怎么办啊?”
玲珑:“你当我傻?”
就那种货色,一次来上十七八个也不够她揍的,而且她下手有分寸,保证不会留下外伤,就算报警又有什么用,她难道还会承认吗?没有伤还能把她抓起来不成?
纪斌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在她终于在男人说的,胡同外的公共厕所里找到了她爸钟箐,八年不见,她爸头发都白了,腰也驼着,被生活折磨得麻木又憔悴,有人从他身边经过,都会被他身上的味道熏着,恨不得捏着鼻子远离八百米。
“爸!”
钟箐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头一抬瞅见纪斌,手里的工具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纪斌眼泪狂流,就想冲上去抱人,没想到被玲珑抓住了后衣领。
开什么玩笑,这人一看就臭烘烘的,一会纪斌还要跟她同行,万一把她也给熏出味怎么办。
钟箐连连摆手摇头:“别过来,别过来小斌,你就站那儿,爸身上脏。”
纪斌拼命吸鼻子,想说自己不介意不在乎,可玲珑不松手。
所以这副动人的父女重逢戏码,成功在玲珑的干扰下只唱了一半,之后钟箐带着她俩回了她们如今的住处——一个看起来很潦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倒塌的窝棚,窝棚外是用几块雨布拼出来的空间,放着炉子柴火之类的。
纪斌心系母亲,冲了进去,窝棚里头黑乎乎的,有一股很难闻的霉味,霉味中又夹杂着苦涩的药味,回来的路上纪斌已经知道了,母亲纪安仪前两年摔了一跤,把腰给摔伤了干不了什么重活,平时除了养病外,身体好些就出去拾荒,然后去废品收购站换点钱,而父亲钟箐工作累工资又低,就这样,两人还能从牙缝里省出钱来寄给纪斌。
纪斌强忍着才没哭出声,她知道家里可能不大好,但没想过会不好到这种程度,她来时纪安仪正在将捡来的废品分门别类,听见女儿的声音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等纪斌扑到她身边,母女俩已是未语泪先流。
玲珑对这种戏码没兴趣,就四处转了一圈,纪斌也是报喜不报忧,她绝口不提下乡前几年自己是怎么过的,只说一切都好,还照搬了玲珑跟岳经理的话,把前进大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自己现在已经是加工厂的工人了,不仅拿满工分还有额外工资。
说着便给母亲塞钱塞票,玲珑说要走一趟海省后,纪斌就把这八年来攒下的钱票全给带上了。
足足有两百多。
纪安仪怎么可能会要,纪斌便跟她说现在大队正在搞养殖场,而且她们刚刚签了个大单子,以后肯定还会有工资,怕纪安仪不信,她还找玲珑来给自己背书,并在玲珑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趁着纪安仪没注意拼命朝玲珑拱手拜托。
玲珑:“是啊,纪斌说得没错,她给你的不过是小钱,拿着吧。”
纪安仪见拒绝不了,这才收下,她虽然住在窝棚里,但里里外外都打点得很干净,窝棚漏雨的地方也刚刚修过,这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窝棚,住这儿的也大多是被赶出来的老师们,有工作的很少,大家日子过得都艰难,时不时还要被当做典型拉去做检讨。
所以每个人的目光都很麻木,看见陌生人恨不得躲起来,看在纪斌眼里特辛酸。
钟箐话不多,他扫厕所,身上味儿大,家里来了客人他连屋都没进。纪安仪虽然知道了纪斌这次回来师出有名,但她怕发生意外,还是叮嘱女儿日后少回来,有什么事写信就行。
纪斌不肯,她说:“以后我们还要来送货的,我肯定能经常回来。”
纪安仪没办法,这才告诉她原因。她当初想尽办法将纪斌送去乡下,原因不仅仅是她跟钟箐被打成了臭老九,还因为她有海外关系。
她有个小姨在国外,家里还有好几封小姨的信,纪安仪生怕这事儿被翻出来,这才散尽家财求人帮忙把纪斌送去插队,现在纪斌回来,她怕再有人揪着当年的事情不放。
她有国外亲戚的事,当时学校里有人知道,架不住被举报,幸好她提前销毁了书信,然后抵死不认,所以除了日子过得艰难些,也不是坚持不下去。
“黎明到来之前,总是要经历一段黑暗,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一切会结束的。”
这位睿智又慈爱的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抚摸她的头发:“即便我们不能在一起,但只要互相牵挂,就永远都是家人。”
她不让纪斌在窝棚区多待,怕被人看见,催促她们赶紧走,纪斌忍着想哭的欲望把带来的吃的全留了下来,等回到车上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又把她给的钱塞了两百回来,只留下了零头。
她知道要是一点都不留纪斌肯定要折返,所以她留了,零头这几十块够她跟钟箐过好几个月。
纪斌怕被嘲笑,悄悄抹了把眼泪,下定决心要跟着玲珑好好干,争取以后每次都能跟车,最好是真能在海省找到海货门路,这样说不定还能多回家几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