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抹眼泪时玲珑只当看不见,等纪斌调整好情绪,就发现她们走的不是来时路,反倒是往西城区开了:“赵知青……”
玲珑:“等你想办法黄花菜都凉了。”
她已经从钟箐嘴里问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他每天扫厕所跟个隐形人一样,但也正是在厕所,所以说什么话的都有。
纪斌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她都没注意她爸跟赵知青说过话。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你?”
纪斌迟疑片刻道:“……因为我比较有潜力?”
闻言,玲珑幽幽看来一眼,纪斌立马明了何谓自取其辱,她憋着红脸问:“难道不是吗?”
玲珑:“如果这么想会让你舒服一点的话。”
她难得一次如此体贴,但纪斌完全没有感受到被安慰。
实际上玲珑跟知青们熟悉之后就发现,别的知青下乡,一般都是家里孩子多,只有纪斌是独生子,按照政策独生子免下乡,这就说明纪斌家里可能不一般。
当然她也没想过真要靠纪斌家里的关系,只不过海省跟山省离得近,想找货源就得跟本地人打交道,而纪斌这人并不讨厌,她的家庭环境应该很好,才会养出这么个不错的性格。
纪安仪跟钟箐现在是落魄了,可她们对本地还是很熟悉的,玲珑从她俩嘴里获得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这一天,她跟纪斌几乎跑遍了本市所有市场,还去了码头,最后敲定了三家能够长期合作的对象,不过她们并没有签单子,这让纪斌很不解。
明明看着赵立冬同志跟三家负责人都聊得很火热,对方都巴不得要合作了,怎么最后没签订单,反倒是……运了满满一车海货?
什么干海带啊干虾啊熏鱼啊之类的,来时一千五百斤都装不满的卡车,现在已经是满满当当,连同从前进大队收的那些干货,也全都脱手了。
在丹山市卖不出价的菌子,被玲珑在长河市转出了五倍价,而她又用这些钱,和在岳经理那收到的尾款置办了这么一大车海货,那钱花的如流水一般,看在纪斌眼里都害怕,万一要砸手里怎么办?
就不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把卖淀粉肠跟猪肉肠的钱带回大队吗?收海货这事儿,赵立冬同志跟大队商量过吗?
纪斌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她最担心的是,就算这些海货带回去,确保能卖掉吗?虽然收的价格很低,可丹山市没有吃海货的习惯,供销社也不一定会要,这要是卖不出去……
想想都让人害怕。
然而让纪斌吃惊的是,之后她们也没有回山省,而是绕道来了方省——赵立冬同志她公车私用,在返程途中居然回家啦!
玲珑不用猜都知道纪斌在想什么,这人下乡太早,年纪轻轻胆子太小,但总体来说,还算有潜力,接受能力强,现在是还不怎么成器,但也不是完全无可救药。
谁说她要把这一车货带回山省卖了?
真当她是做慈善的,一心为大队,自己不要任何好处?
这一左一右来回倒腾,能落到玲珑手里的钱可比等大队发工资多多了,而且她没有私吞公款,只是钱生钱,给自己赚点辛苦费罢了。
破卡车性能差,路况也差,纪斌哇哇吐,难不成玲珑就很舒服?
没有好处她干嘛要干?
海货在山省不一定打得开销路,但在方省没问题,赵立冬打小在方省长大,方省人很喜欢吃海鲜,平时做菜都会洒一小把虾米进去提鲜,可方省没有海,所以吃的海货都要从邻省运,不管供销社还是百货大楼都卖挺贵。
纪斌更没想到,玲珑根本没打算去供销社找机会,她盯上的是方省的黑市。
只要钱,不要票,价格比方省市价低,玲珑对本地很熟,就在纪斌单独看着车心里七上八下时,玲珑已经找到了能一口全吃的大买主,她为人也爽快,在对方压价的基础上又给了折扣,还约定以后有货再合作。
算算账,这一出一进,光是玲珑自己的利润就有一千二。
她点着钱,随意抽了两张拍给纪斌。
纪斌的手疯狂哆嗦。
她下乡八年,自己勤奋干活赚工分,还把纪安仪寄来的钱也都存起来,满打满算也不到三百,但就这么跟了一趟车,就分了两百!
“你敢不要,我就拔了你的舌头,免得你多说话。”
纪斌被威胁的差点哭出声,天呢,这是封口费,要她做共犯呢!
她潜意识里还是认为这是不对的,但这些天下来,纪斌又不是个榆木脑袋,她也会思考,安于现状就是对的吗?
没有做过坏事的老师们只因为这个职业便受尽歧视,其中有许多人不堪受辱因此自杀,农民们吃不饱穿不暖手头有钱也花不出去,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样是错误的呢?
赵立冬同志没有杀人放火,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赚了这么一大笔钱。山省省城的人们吃到了淀粉肠猪肉肠,海省的人们买到了菌子干菜,喜方省人则品尝到了喜欢的海货——在这个过程中,赵立冬同志没有损害任何集体或个人的利益,甚至于皆大欢喜,但她这种行为,被称为“投机倒把”,如果真被追究起来是很严重的。
如果说纪斌在这趟旅途中学到了什么,那首要的就是她不再以个人想法来定性玲珑的行为是对是错,二十三年来受到外界影响形成的观念,她自己就在慢慢撕开,去探索和思考了。
周惠自打收到了小女儿的来信后整个人都有了劲儿,这天她正在家里糊火柴盒,突然听见外头传来大车的声音,周惠没怎么在意,筒子楼离汽水厂跟机械厂都近,日常进出货常常有车经过,不奇怪。
“妈!妈!”
这个声音倒是怪熟悉的,挺像她家冬冬。
“妈妈!”
唉,越听越像,这个月的钱票跟东西刚寄去的,也不知那孩子收到没有。
“周女士!周惠女士!周惠同志!”
周惠猛地抬起头,好像不是错觉,这就是她家冬冬的声音!
她火速丢掉手里的火柴盒,跑出家门一看,筒子楼门口停了辆四轮卡车,她那下乡两个多月的小闺女正在站在卡车旁边,还有个年轻姑娘哼哧哼哧从车上往下搬东西。
一看见自己,小闺女的笑容愈发灿烂,还用力冲自己挥手,周惠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看错后,眼泪瞬间往下掉,连忙往楼梯口跑。
这时候无论什么关系,大家表达情感的方式都很含蓄,但玲珑不这样。
周惠跑下楼时,她也飞奔过来,像一只快乐的归巢小鸟,用力冲到周惠怀里,紧紧抱住她。
周惠下意识反手将女儿抱住,真真切切把孩子抱在怀里,才相信她是真回来了。
纪斌:……
她现在怀疑赵立冬同志究竟有几个人格了。
筒子楼的邻居们早听见有人叫周惠的名字,这会儿也都探出头来看热闹,毕竟没工作的人还是很多的,结果居然看见周惠家下乡的小女儿回来了!
“什么?这不可能!”
马奋强妈是最不愿意相信的那个,她始终对赵立冬不肯跟马奋强处对象这件事耿耿于怀,尤其是赵立冬上个月还给家里寄来那么多东西,这让她更生气,她倒要看看,看不上她家奋强,赵立冬能找个啥样的!
“啥不可能啊,人都来了,就在楼下呢!”
有人怼道,“还带了好多东西回来哟!”
说真的,这回哪怕是跟周惠还有赵建设处得不错的,都有点眼红了,这世界上咋有这么能耐又这么孝顺的闺女!
周惠看到纪斌大包小包往下拎,赶紧过来帮忙,哪好意思让客人干活。
她很想数落女儿,有钱别老往家里花,自己多多攒着傍身才是正经,可围观邻居太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女儿不好的,而且这是孩子一片心意,她也怕伤了孩子的心。
呼啦啦一片,全是挤进家里看热闹的人,纪斌有点应付不来这种情况,她只能坐在一边钦佩地看着赵立冬同志在人群中混得如鱼得水——
这人好像天生便是世界的中心,人群的焦点,没有任何人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就是有这种魅力。
如果自己也能像她这样,八年前应该很快就能适应新环境,被人欺负时也不会忍气吞声,而是有勇气反击了吧?
不知道是经历了太多次洗礼还是怎么的,当赵立冬同志开始说大话时,纪斌已经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点头附和并且帮助补充内容了,归根结底,是她彻底信服了赵立冬,不管是运输队也好,养殖场加工厂什么的也好,在这之前谁能想到前进大队还有发家致富的一天呢?
赵立冬同志的话不显得假大空,是因为她有将大话变成现实的本事。
纪斌敢保证,这次的货款带回去一分,整个大队应该不会再有人质疑王清欢同志是否能够胜任如此重要的工作了。
有人真心实意的羡慕、夸赞,当然也有人阴阳怪气,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惠啊,还是你命好,你会教孩子,瞧你们家冬冬多乖多孝顺啊,下乡了还不忘家里人,再看看我家那几个闺女……唉!这人跟人真是不能比。”
说着话的人跟马奋强家一样,也是好几个女儿一个男儿,不过她家姑娘跟马家姑娘不同,她家姑娘都不乐意给弟弟当牛做马,宁可不回家也不肯交工资,逢年过节送礼都不来,还大声嚷嚷着说弟弟住家里吃喝在家里还一分钱不拿,她们不住家里也不吃喝家里,那就更不该拿了。
总之弟弟给家里多少,她们只给弟弟的一半,真是没良心哦!
“我回去非得说她们,让她们来看看冬冬是咋样对家里的!”
这位大妈越说越来火,越看玲珑越喜欢,差点儿就要给玲珑做媒,想把玲珑说给她家那不成器的废物点心了。
只能说,她还算有理智,否则这话一出口,周惠都得抄扫把撵她,回去照照镜子吧!她家那男娃长得跟她男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吃懒做还不如一头猪呢,至少猪浑身是宝。
不用周惠开口,玲珑先笑了。
她依偎在妈妈身边,还把脑袋枕着周惠的一边肩膀,姿态十分亲昵,就是话嘛可能不大中听:“大妈,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光想让姐姐们往家里搬东西,那你跟我大爷给了姐姐们多少呀?”
要不要看看周惠跟赵建设给了她什么呢?
不夸张地说,玲珑下乡那天,周惠真是倾家荡产把钱都让她带上了,虽然赵立夏跟赵立秋也有,但比她少上很多,那两份拿来买工作的钱,最后都给了她,周惠明确表示这是给赵立冬的补偿,因为她跟赵建设偏心了。
私下给她的钱也是赵立夏赵立秋的好几倍,为了防止几个哥哥知道了心里不平衡记恨妹妹,周惠全程瞒着,到现在赵立夏赵立秋都不知道,他们在收到家里转寄来的包裹后,特别愧疚,拿自己的钱在当地又回了赵立冬一份礼,信上还说以后每个月都给她寄好吃的。
整个筒子楼,甚至放眼整个省城,女少男多的家庭能做到这样的也是屈指可数。
玲珑回馈,周惠跟赵建设就会越来越爱她,而爱她的方式就体现在钱上,说话的这位大妈,她们家也是吗?
第643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四)
那当然不是。
很多人家养女儿跟养男儿完全是两种待遇, 哪怕是周惠跟赵建设这样,日常衣食住行样样先紧着女儿的,到了关键时刻也难免向着男儿, 何况是不如她们家的呢?
给了女儿一口饭吃, 无视自己的偏心, 不关心她们的成长,像养小猫小狗, 或是一个物件,可等她们长大了,便反过来要她们尽孝, 来报生养之恩。
觉得女儿不可靠, 以后养老传宗接代都得靠儿子,然而真到老了不能动的时候,照顾母父吃喝拉撒, 守在床边的又是谁多一些呢?
像开口抱怨自家几个女儿不如赵立冬孝顺的这个大妈,孩子还小的时候,她有一块糖或是煮了个鸡蛋, 都要偷偷背着女儿们给男儿吃,男儿打个喷嚏她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 女儿到发育期来了月经她都不知道——是周惠好心教的她家大姑娘这是什么。
直到大女儿十八,有一回搓被血弄脏的床单,大妈见了才如梦初醒, 问:你都来好事了啊?
大姑娘有什么事, 宁可跟年幼的妹妹们讲, 也从不跟她讲, 谁说母女情是突然之间消失的呢?明明是在日复一日的漠视中逐渐淡去的。大妈常常抱怨大姑娘不懂事,给几个妹妹找工作都不愿意拉拔一把弟弟, 她似乎很喜欢在邻里之间诉说女儿们的坏话,谁要是同仇敌忾帮她一起骂两句,她心里便舒坦。
在她的家庭里,她的丈夫跟她的男儿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不用说,大妈已经身先士卒为他们冲锋在前。
听玲珑问自己跟男人给了女儿啥,大妈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家可没你们家这么宽裕,把她们生下来就不错了,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咋就她们不孝顺?”
周惠搂着女儿,说:“话不能这么讲,你对姑娘不好,还想姑娘对你好,这咋可能呢?”
“我对她们哪不好了?”大妈反驳:“给她们饭吃给衣穿,还有些人家生了女娃直接扔呢,我怎么说也把她们给养大了。”
她是真委屈,真伤心,玲珑翻了个白眼:“瞧你这话说的,你家几个姑娘以前在家难道跟我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呀?”
大妈家的姑娘们啥样,邻居们都有印象,周惠就说:“那还真不是,你大妈家几个姐姐可勤快了,没搬出去之前,洗衣做饭干啥都是她们,冬天煤球都是姐妹几个抬上来的。”
只是姑娘们一个接一个搬走后,这些活全落大妈自个身上了,她也不让男人跟男儿干,好像默认这是女人的活。
玲珑:“大妈,我有个法子让姐姐们都搬回来,你要听不?”
大妈:“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