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拿了休书归家,咱们崔家还算不错,至少没像别人家那样夷灭九族,但我阿爹,也就是你二叔,嫌我这个被休了的女儿丢人,不愿意我在家里住,我弟弟呢,也不想我留,我那会儿还大着肚子,阿娘就知道哭,劝我别跟阿爹还有弟弟计较,给我塞了点私房钱,让我另找活路。”
说到这里,崔文慧嗤笑:“我这人就是自私,别人让我不好过,那我也不让他好过,我想起凌相不是分了凌家的三分之一?干脆一纸诉状,把他们告到了京兆府!”
崔文若听得出神,崔文慧说起自己的丰功伟业,那真是两手叉腰得意洋洋:“府尹判了我该拿的那一份,还因为父母偏心不慈,罚了双倍!连我那死鬼前夫一家也没放过!”
能入朝的女官们有个特点,那就是格外偏袒同性,女人去告状基本一告一个准,而且判罚格外严重,崔文慧成功告倒亲爹跟前夫一家,拿了不少钱,舒舒服服养大了两个女儿。
说着说着,她见崔文若还是一副生疏模样,干脆一巴掌拍过去:“咱们都长这么大了,小时候关系虽不算好,但你不会还记恨我吧?”
崔文若:“……没有。”
“没有就对了,你说咱当年还跟陛下打过架呢,刚去告状时我还担心陛下报复我,没想到陛下心胸可开阔多了!”
崔文若完全认不出这个话唠女人是当初的刻薄堂姐,她感觉世界变得很迷幻,崔文慧见她表情来回变换,笑了:“我看你这打扮,考中了?”
崔文若点了下头,“嗯。”
“那你怕什么?怕陛下给你穿小鞋?怕她公报私仇?”
崔文若:“……你不懂。”
“我有啥不懂,你别看我现在做生意,但我跟我家俩闺女,也读书的,什么大道理我都明白。”
崔文慧说着,突然停住,感慨:“你说咱们小时候,那眼界可真是浅,怨不得爹也好,兄弟也好,都瞧我们不起。”
崔文若看向她,崔文慧笑:“不是吗?咱们一天到晚,争抢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抢漂亮衣服,抢首饰簪子,抢谁更得老太太喜欢,你看哥哥弟弟们抢吗?你我姐妹之间,来回抢的就那么一亩三分地,眼皮子就是这样给熬浅了的!”
崔文若轻轻嗯了一声,崔文慧说:“现在回想起来,压根没必要,所以你也不用担心,陛下不是小心眼的人,你跟她之前有什么矛盾,不就是同父异母?那我小时候还跟她掐过架呢,她不也没找我事儿?”
崔文若心说,你我之间可不一样,我与她哪里是同父异母,但这些话又不能跟崔文慧讲,只能在对方的宽慰中勉强笑笑。
紧接着崔文慧两个女儿下学归家,崔文若与她们见了,两个孩子养得极好,爽朗活泼又机灵,崔文若就是石头做的心肠,也没法对她们冷脸,尤其是她们还一口一个姨母叫得亲热。
不得不说,与崔文慧重逢并相认,还在她的带领下与当年二房三房的姐妹们相认,崔文若沉重的心情的确好了不少,但新科进士拜见皇帝时,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想起多年前,那个出现在自己房内,拥有一双白色眼眸的人。
她会接受自己吗?
会愿意任用自己吗?如果不愿意,自己又应该如何是好呢?崔文若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直到她感觉到一股淡淡寒意袭来,裸露在外的皮肤因此生出一层细小的疙瘩,她屏气静神,静静等待审判降临。
出乎意料得是,皇帝像是完全没有认出她,按照惯例授予官职后,崔文若终于壮着胆子抬起头朝前方看去。
皇帝比她记忆中的模样大不了多少,按说今年应该也快三十岁了,瞧着却还是二十左右的模样,像是完全没有变老。
——她会活得很久很久,直到这个世界能够给予她足够的力量。
崔文若脑海中忽地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她向着那遥远的身影深深一拜,随后转身离去。
第82章 第四朵雪花(一)
“他婶子, 俺就跟你直说了,你再加五百块钱,这婚事就成了!”
传到了了耳朵里的是中年女人的声音, 她这么说之后, 另一个女人急了, 听声音,岁数估计差不多:“你咋还说话不算数呢?之前说要五百块钱, 这钱给你了,你又说要三转一响,俺托人也买来了, 现在你又要五百, 俺家向阳的钱,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头了的女人说:“这能一样吗?俺侄女到你家那直接就当妈了,你说说你, 你身子不好,得她伺候吧?家里家外的事儿,得她干吧?眼瞅着要收小麦了, 你家向阳赶不回来,这活谁干?还有, 你家那仨娃儿,不也得俺侄女管?”
后头那女人就被说服了,但还有点犹豫:“可, 可你这要的也太多了, 这就订个婚……”
“你吃亏啦?俺大侄女今年正好十八, 你家向阳是有本事, 年纪轻轻就干到营长了,那他今年也二十九了!这么大岁数可不好找媳妇, 俺家侄女你是知道的,那十里八乡出了名,长得水灵,身段又好,包准过门就能给你生两个大胖孙子,她还读过书呢!”
头了这女人生了张巧嘴,着实会说,后头那女人叫她忽悠的一愣一愣,最后一咬牙:“成,那你等等,今晚俺回去找存折,明天去镇上提了钱再给你。咱们可说好了,订了婚,那丫头就得先到俺家住了,不然俺家向阳还没回来,你们反悔了,俺上哪说理去?”
“成成成,这你放心,你出去打听打听,俺家这侄女手脚可麻利,眼里有活儿,那没人不夸的!”
两人达成共识,边说话边从屋子里往外走,屋檐底下蹲着的男人还在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时不时把那烟斗往地上磕一磕,闷声不吭,瞅着自己媳妇出屋,问了句:“咋样?”
“成了,你等等知会老三一声,免得闺女要嫁人,他个当爹的却不在家。”
中年女人如愿要到了钱,笑嘻嘻地送人,走没两步瞧见了了,被吓了一跳,猛拍胸口:“我滴个乖乖,你这丫头属耗子的啊?走路没个声儿?来,快叫人,这是你桂芬婶儿。”
桂芬婶儿也正打量了了,这是她第二回瞧见这姑娘,汪老大家的还真没撒谎,这姑娘长得确实水灵,就是看着有点不好惹。
了了瞥了这两人一眼,没应声,汪老大家的在心底暗骂一声死丫头,转头对着桂芬婶儿又满脸堆笑:“丫头岁数小呢,害羞,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桂芬婶儿说:“俺看她咋看着那么显小,这要到俺家来,能安安分分带娃不?”
“你瞅你这话说的,俺还能骗你不成?随便你盘问,俺们村都知道她是个啥身世,她妈啊,是个知青,那前些年不高考恢复了?那会儿她妈肚子里还揣着个娃儿呢,俺家老三跪着求她,她都不听!硬是把娃儿给打了,考上大学跑了!”
汪老大家的想想都恨得慌:“连亲生闺女都不要!所以俺家侄女打小就勤快,她妈一跑,她爹全是她照顾的,这么好的姑娘你说你还有啥不满意?”
桂芬婶儿被说服了:“那成,这事儿咱就先定下来,等俺家向阳过年回来,就让他俩结婚。”
送走桂芬婶儿,汪老大家的回来,瞅见自家男人蹲屋檐下抽旱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抽抽抽就知道抽!咱儿子今年就高考了,你不寻思着怎么攒学费,还买烟叶子!俺咋就嫁了你这么没用的男人!”
汪老大不敢跟婆娘争辩,把旱烟一收,小心翼翼朝旁边屋子一瞟:“你说话小点声。”
“怕啥!”女人不仅不收敛,还愈发嚣张,“老三搁外头天天喝酒,她吃咱家的喝咱家的,这也就是没分家,要分家了,早饿死了!跑大路上灌西北风去吧!”
了了当然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站在屋子里,慢慢走到炕前,试探着坐了上去,两只手轻轻摸索周围,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与之前所经历的完全不同。
农家隔音差,那两口子就算压低了嗓音说话,了了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男人说:“你真敢要啊?咱娘要是知道,你背着她,管叶向阳妈多要了两百块钱,她不抽死你!”
随后他闷哼一声,大概是被婆娘狠掐了一把:“你懂个屁!今儿家里都下地去了,这多出来两百,存着给咱家兴军兴民读大学!我听说大学要花不少钱呢!”
男人小声嘀咕:“也不知考不考得上。”
“说什么呢你,说什么呢你!”女人来了火,又掐他一把,“就姓陶的那女人都考得上,俺儿子咋就考不上?”
了了把小雪人放到床头柜上,小雪人里的灵魂胆子有点小,怯生生看着她:“你,你是谁?”
见了了没有答话,她继续怯生生地说:“那个,你提前回来,得做晌午饭,不然奶一会回家,准骂你,下午还得继续挖地呢。”
了了说:“我不会做饭。”
小雪人一惊:“啊?你,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不会做饭?”
她很着急:“得赶紧去生火煮饭,你,你快点去吧,你把我带上,我教你。”
了了并不听她说话,随手取过床头的书包,这书包由一些废弃不用的边角布料缝制而成,看得出来缝书包的人有一双巧手,书包里放着几本书,封皮干干净净,翻开扉页,上头工工整整写着三个字:汪香留。
但在了了将其翻开的一瞬间,名字就变成了“了了”。
汪香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名字被替换,她怕了了,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这会儿是煮饭时间,得赶紧去。
这是已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现在她不是在叶家,而是在自己娘家。
汪老大家的在屋子里把五百块钱数了又数,其实一开始呢,叶家已经给了五百块钱,汪老太打算再要个三百,凑个八百,听着吉利,但汪老大家的自作主张,在三百基础上又加两百,这就成了五百,凑整。
多要来的这两百块钱她当然不会交给婆婆,汪家一共三房,女娃不提,光男娃就有五个,个个都要上学,她当然得先紧着自家的兴军兴民,没分家,粮食都由老太太平分,再不朝自己屋里扒拉,还能有人给她家送不成?
汪老大见婆娘来来回回蘸着唾沫点钱,劝说:“春梅,你就赶紧收起来吧,那了了都回来了,一会儿叫她瞧见,她去跟娘告状,你咋办?”
“她?告状?”赵春梅嗤笑,“她跟以前的老三一个德性,爷俩都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她还告状,你看她敢不?”
说是这样说,赵春梅还是把多要的两百块钱包了起来,塞进炕洞,又用其它东西堵上。
出去一看,发现锅屋没冒烟,扯着嗓子叫:“了了!你咋回来这么久,还不弄饭?一会儿你奶他们回来吃啥!水缸里水也快用完了,你去挑点!”
汪香留听见大娘的声音,浑身皮都绷紧了,接连催促了了:“快快快,别看书了,快去挑水。”
了了还在看她的书,汪香留一再催她,这让她很不高兴:“比起怕她,你更应怕我。”
汪香留倒抽凉气,她比前面三只小雪人都要怂,被了了看一眼就不敢再说话,钻进雪人里老老实实不开口,然后她就看见了墙上粗糙的挂历,上面写的时间令她头晕目眩,脑子一片浆糊,怎么回事?这、这不是她还没嫁去叶家的时候吗?
然后她慢慢想起来自己生前发生了什么,距离现在也就三年多一点,大爷家的两个堂哥都读高中,其中大堂哥汪兴军今年还要高考,家里一共八个孩子,五个男娃三个女娃,全送去读书压根供不起,要是不她妈当初还没走,汪香留也没机会去学校。
汪香留根本没满十八,她今年才十六,十八岁那是虚岁说法,她还在读初三,成绩中等,正好隔壁村叶向阳家要相儿媳,叶向阳十几岁就去当兵,快三十了还没找对象,他妈桂芬婶儿急得要命,怕他在部队里找个厉害儿媳自己压不住,就想在附近村里相一相。
汪家三房各有个姑娘,汪老大跟汪老二家的俩堂姐都嫁出去了,就剩个汪香留,关键赵春梅能说会道,愣是把桂芬婶儿给说动了。
别看桂芬婶儿想搁农村找儿媳,但在她心里,一般的农村姑娘手脚粗大皮肤粗糙,哪里配得上她那有出息的儿子?所以既得长得俊俏,又得读文识字,还得手脚勤快。
一来二去,便相中了汪香留。
汪香留自从她妈考上大学跑了,她爹也开始自暴自弃,她在汪家就很安静,她妈走的时候她才八岁,这也八年过去了,她奶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听。
两家婚事一定,她就被桂芬婶儿接走,主要桂芬婶儿年纪大了,照顾不来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都不是叶向阳亲生,据说是他两个牺牲战友家的娃,没人要,他就给接了回来,桂芬婶儿也是想,他带三个娃,还能找着什么好媳妇?不如在农村找个没心眼的。
虚岁十八实岁十六的汪香留就这样当上了三个娃的妈,等年底叶向阳回来,在桂芬婶儿的哭天抢地下,俩人去领了证,但叶向阳问过汪香留,知道她没满十八,就没跟她圆房,过完年又匆匆赶回部队。
这样两年一过,桂芬婶儿可不乐意了,娶个媳妇回来,一眨眼两年,儿子就回过一趟家,她寻思这样不行,于是带着儿媳跟三个娃去找叶向阳,从部队回来没多久,汪香留就怀上了。
但她命不好,她是难产死的,桂芬婶儿坚决要她顺产,说这样对孩子好,又给她弄什么土方子,生了儿子没多久,汪香留在床上挺了七八天,人就断了气。
于是叶向阳升级成为四个孩子的爸,三个不是亲生,就一个亲生,他克妻的说法也传了出去,为这,桂芬婶儿没少在村子里跟人吵架。
汪香留想起这些时,唯一记得的就是疼,太疼了,感觉生孩子时,被撕裂成两半的不止是身体,还有灵魂。疼到最后她大脑涣散,语无伦次,哭着求婆婆送她去医院,婆婆却说她矫情。
大娘跟二大娘也说,这有啥好哭的,哪里用得着去医院浪费钱,她们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大娘说她挺着肚子下地干活,在地头生的娃,二大娘说她生完娃第二天就去薅花生,不也照样过?娃不也活蹦乱跳?
赵春梅见了了真没生火弄饭,更没听她的话去挑水,怒从心头起,砰砰砰过来拍门,汪家就属三房人少,父女俩住在南屋,南屋紧挨着放农具的小屋,离鸡窝也近,窗户还是纸糊的,不打开都一股怪味儿。
了了合上手里的书,随手一挥,门栓便被打开,还在擂门的赵春梅差点儿摔一跟头,她见侄女坐在炕上还拿着书,眉头一皱说:“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最后不还得嫁人?行了,你赶紧挑水去,俺去生火,一会儿你挑完水,就把菜摘干净再洗洗,今天中午烧白菜,放点虾米子。”
了了怎么可能会听她的?
赵春梅吩咐完见她还不动:“嘿,你这丫头,大娘还使唤不动你了是吧?都找对象的人了,还这么懒,这要给人知道了,你看谁还敢要你!奸懒馋滑的,不像话!你小霞姐要是你这样,俺早抄棍子打了!赶紧的,一会儿你奶就回来了!”
了了依旧纹丝不动,汪香留想劝又不敢,赵春梅声音这么大,汪老大就出来看看:“咋了?你喊啥?”
“你问你那好侄女去!”赵春梅没好气地剜了丈夫一眼,“叫她干点活,拖拖拉拉的!”
汪老大就对了了说:“你大娘叫你干活,咋还叫不动你?咋地,还得你奶回来叫啊?”
了了问:“你没长手吗?”
汪老大愣了下:“啥?”
了了不懂他俩为何一定要自己去干活,他们自己去做不就成了,挑水做饭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两个成年长辈活生生站在这儿不干,让她去?她才不去。
她不喜欢油烟,她可以不吃。
赵春梅叫了了气个够呛,汪老大也一样,他板着脸对了了吆喝:“你啥都不干,那中午饭你也别吃!”
了了的反应是拿着书本朝门口走,然后当着两人的面把门给关上。
“长本事了啊,翅膀硬了啊!”赵春梅气得要死,把手里水瓢狠狠一摔,当然没敢往地上摔,摔水缸里呢。“得亏叶向阳妈不在这儿,不然看见这德性,这婚事还不泡汤!”
说完又气冲冲地骂:“真跟她那狐狸精妈一个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