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她忽扬手一抚,琴弦如波纹一荡,五指百转之间,音色果然铮铮如千军万马,战台有风。
“是把好琴。”
身旁有一女郎心悦诚服,问她道:
“沈家妹妹是哪位名师处学的琴?”
初时识琴,自是当年无事不通的顾家九郎领着她,辨音识色。
后来入东宫时,彼时苦闷无聊,元泓颇通音律,弹得一手好琴,也曾教过。
她抬目望去,太子没来。这个时候,他大概还被困在宫中。
她一面抚琴,稍舒一口气,笑道:
“并非名师,乃是一故人所授。”
她口中那“故人”,此刻就在不远处,目光若有若无地偏过来看她。
琴音通透,悦耳铮鸣,几名年纪稍大的贵女暗暗点头。
那出言等着看笑话的贵女自讨没趣,拧紧了帕子,却见一陌生小厮上前,待沈家女一曲奏毕,便抱走了“焦尾琴”。
“你做什么?”贵女上前拦下。
“得了好琴,既不会试琴,也不识琴音,你要这琴何用。”
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却如在谈笑。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少年倚在曲廊边,双臂手肘抵着阑干。神容散漫,像是已有几分醉意,目光却锋锐如刃,刮在人面上火辣辣的疼。
顾家九郎浓眉俊目,眸若点漆,不笑的时候总带有一分杀气。
那抱琴的小厮得了他的令,已差人送来一盒细雕匣子,一打开,金光满目。小厮皮笑肉不笑低道:
“够买你的琴了。”
就算不够,顾家九郎要的东西,谁敢不从。
前世可没有这一出。沈今鸾面对诘难丝毫不乱,可看着这一把名贵的古琴,她生出几分不知所措。
顾昔潮神态自若,目光若有若无地望向她,漫不经心地道:
“初次见面,没有备礼。便以此琴,作为见面礼。”
又道一句:
“京中名家甚多,若是有心要学,我可荐师于你。”
会琴的故人有什么了不得。不过尔尔。
沈今鸾令侍女收下了琴,抿了抿唇忍住笑,道:
“改日定当回礼。”
小娘子声音甜润润的,看起来很高兴。顾昔潮仰起头,望向天际,神容冷肃,唇角却又一次勾了勾。
在场众人心中暗自惊叹,顾家九郎为沈家女一掷千金的名声便传了开去。
那贵女登时蔫了气,正要拿走匣子,却见少年手掌张开,将那一匣子金锭摁住了。
“你既是拿琴来助兴,如今琴没了,不如这些就赏了人。见者有份。”
语气沉稳文雅,又显漫不经心。
语罢,不等那贵女回话,便将匣中金锭掷去庭院之中。仆从们都听见他的话,纷涌而至,抢得不亦乐乎。
一分钱都没给她留下。
那贵女脸都绿了,想要跳脚又不大敢对顾家九郎造次,只得怒冲冲地转向了沈今鸾。
她还未发作,身上忽被撒了一泼水。把她簇新的金丝榴花纹的雪衫染成了暗土色。
那端着酒水的侍从已跪下。
李栖竹握住了那女郎的手,温和地将她拽住:
“下人不利索,还真是抱歉。妹妹随我来更衣。”
这一浇,把那贵女的气焰全浇灭了。
她花容失色,却又不好对李家女郎发作。而且妆发衣裙可不能乱,那么多人看着,多丢人呐。
在李栖竹威严又柔和的目光下,那女郎悻悻而走,跟着她去厢房更衣。本打算再挑衅的也都各自散去了。
几轮试探下来,其余众女郎见这沈家女年纪虽小,落落大方,不惧诘难,谈吐风仪都颇有气度,绝非等闲之辈。
尤其那眉间的花钿,真是精巧可爱,众女从未见过,好奇围观,女孩子家说起装扮都起了兴,嬉笑颜开,很快打成一片。
因顾昔潮在此,想要奉承拉拢顾家九郎的人极多,时不时总是凑上来。沈今鸾不胜其烦,目光瞥过去,见他面上并无不悦,仍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料必他心中定然已生厌。
沈今鸾脚步一顿,朝他轻声耳语道:
“我有各位姐姐照顾便好。”
他要是一走,她身边可就清净多了。没那么多双红红的眼睛盯着。
这是要赶他走了。顾昔潮侧目,扫过小娘子轻摇的耳珰,微垂的眼睫,也不去深究,叫来身后的小厮:
“有事唤我。”
语罢便翩然离去,身影没入假山石林,往另一处庭院去了。
顾家九郎一走,不少世家公子便跟着去了。女郎们面露失望,挺直端正的身姿都懈怠下来,不耐地扇着扇子,开始各自闲聊。
沈今鸾总算松下一口气,坐下才饮了一口茶。却见一侍女出来传唤道:
“我们女郎请诸位入内赏花。”
春日宴,自是要赏花。
“听闻鹿柴别业李种满了京中最名贵的缠枝牡丹。”
“走,快去看看。”
鹿柴别业的后院比前庭更为广阔,因依着辋川,后院蓄着一湖流水,自山间而来。
湖水如镜,绿水春波。繁花锦簇,便种在这湖边,姹紫嫣红,在水中落成盈盈倒影,美不收胜。
沈今鸾与众女郎一道赏花,熙熙攘攘都簇拥在湖边,一面谈笑京中趣事,品赏各类名贵牡丹的品种。
黑影重重,投在湖面。
“扑通”一声,水花飞溅,尖叫声四起。
……
顾昔潮曲廊的高台之中,俯视底下席宴,目光定在人群中那一道纤巧灵动的身影。
本来他对于这种人浮于宴的场合是能避则避,可今日却因有此一人而略有不同。
方才她一来,人群里望向她的目光何其纷杂,他想着,还是看着她一些的好,免得出了事大哥怪罪下来。
岂料沈家妹妹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成了席上炙手可热的小娘子,许多女郎争相跟她交朋友。
明明是大哥让他来照顾她的。可她好像完全不需要自己照顾。
他倒也乐得自在。
“九郎,西域有进贡的葡萄美酒,我们中,当属你最懂,快与我们一道品鉴一下。”
有一认识他的世家公子端了酒上来。
顾家九郎善品酒,京中人多以美酒巴结。
见他冷淡不应,那人一面给他斟酒,一面悄声道:
“三皇子也在宴上,知顾家九郎也在,特命我来赐酒。”
看来是三皇子的人,到底是皇亲贵胄,顾昔潮不欲拂了三皇子的面,便自斟自酌,饮了一口。
那人殷勤又道几句,无非是想替三皇子拉拢顾家。三皇子目前简在帝心,招兵买马,大有一展拳脚,与东宫抗衡之意。
顾辞山不曾表态站队,顾昔潮今日更是意兴寥寥,便随意敷衍过去。
一口酒饮罢,他一回头,湖边人头攒动,却不见那小娘子的身影。
“公子!沈家女郎落水了!……”
已近傍晚,暮色濛濛的黑。
大片大片的火光亮起。
湖边赏花的女郎们吓得乱颤,慌不择路,纷乱的人群忽被一股人潮猛地拨开。
紧接着,只见几道身影举着火把立在岸边,又有几道身影纵身一跃,跳入湖中。
顾昔潮带人潜入水中,各自凭着岸边的火光去寻那落水的小娘子。
不远处,水花扑腾扑腾,他游到近处,见她在水中挣扎,显然吃了不少水,发带散开,乌发凌乱,衣袂飘在水面,如同一大片雾气。
顾昔潮顾不得男女之防,一把人揽腰抱起。
浮出水面,却见她衣裳尽湿,春日纤薄的衣衫濡湿贴身,透了光,隐隐水底下露出起伏的曲线。
目之所及,顾昔潮揽着她腰的手一僵,掌心又是一片柔腻,他登时迅速挪开目光,目不斜视,奋力向岸边游去。
临到岸边,人群还未退散,他接过侍从递来的氅衣,将衣裳尽湿的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稍一犹疑,以掌心轻抚她脊背。
催力之下,沈今鸾咳出几口水来,渐渐已恢复了气息。
她想起,前世李栖竹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生怕她被人坑了,赏花之时,更是紧紧攥着她的手护着。
今日,李栖竹却因顾昔潮买琴这一变数,为她解围,将那闹事贵女带去厢房更衣了,不在湖边。
她便落水了。
命运的齿轮,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这些人真是无语。湖水不过数丈之深,周围尽是会水的下人,淹不死她,只想看她出丑。
火光不住晃动,远处一名侍女匆忙赶至,对沈今鸾道:
“春夜凉,女郎快随我去更衣罢,免得冻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