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肢体挪动带来最轻微的空气流动,她也能即刻察觉;而与之相反,任何无关对手的细节则从意识、从眼中彻底淡出。
其实她原本只打算凝聚三柄雷霆之枪,但都怪阿洛笑着看她吟唱施法,从松弛的站姿到闪烁的眼睛,他身上的每个细节都在鼓励她挑衅她,煽动她继续加码,明晃晃地试探她的极限。
最可恶的是,她竟然在此刻的阿洛身上找不到一丝恶意。
有的只是纯然的好奇:他是真的渴望知道她现在能做到什么地步,仿佛他只是一位她阔别多年、想了解她近况的友人。
而这‘无害’的好奇心之下是庞大的自信——他笃定她无法真正伤害他。
一刹那,迦涅心头涌上明晰的杀意。
她要让他好看,证明他是错的。她会让他惊愕让他恐惧。她想要他毁灭消失。
眼下的局面或许还有别的迂回解法,但迦涅选择硬碰硬。只有用绝对的力量碾压阿洛,她才能证明他的魔导师名头也不过如此。
于是她反手拉出第四第五柄长枪。
同时维持五柄雷霆之枪是她眼下的极限,但这已经足够将一整座哨站夷为平地。
阿洛站直了,他的表情并无太大变化,整个人身周的氛围却陡变。他察觉到她动了杀心。
迦涅见状愉快地笑起来,手臂向下猛地一挥。
利器破空嗡鸣,魔力凝结而成的长枪齐齐激射而出,从五个不同的角度朝阿洛迫近。
五柄长枪几乎同时撞上障碍物。装置激发的护身屏障与第一轮交锋时做同样反应,向内凹陷,巧妙地咬住了枪尖。
但其中一柄长枪并未就此稳住。
电光乱窜,枪身剧烈震颤,上下摇晃,挣扎着要顺着屏障内陷的势头继续前冲,眼看着要刺穿屏障,撕出一个破口。
观众中有人惊骇得站了起来,或是用手捂住下半张脸,或是干脆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迦涅向内虚握五指。
只需要她一个动作,术法结束,所有的长枪都会立刻消失。
她要在那么多双眼睛面前杀人吗?真的要在这里、要现在杀了阿洛吗?
决断的摆锤尚未落定,迦涅体内的魔力基盘仍旧在全力运作,源源不断地输出积蓄的魔力,同时从大地和空气中汲取灵性,转换为维系长枪所需的力量。
与汹涌的魔力一同流经她全身的,是陌生又熟悉、冰冷却也暴烈的毁灭冲动。
她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剧烈震颤的那柄长枪霎时爆发出炽烈的雷光,淹没了整座决斗场。
刺目的强光之中,决斗的对手在眼中也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枪尖穿透护壁时没有声音,但迦涅意识的一部分附着在雷霆之枪上,那层柔韧坚实的防御随枪尖推进撕裂开了一个口子,她感觉得到。
但是缺少标枪击中靶子的回馈实感。
防护壁阻隔的滞涩感随即猛地从侧旁撞上枪尖。
在雷火燎到阿洛的前一刻,护身的魔法屏障再生成功,迅速堵上撕裂的缺口,薄弱处向内凹陷,下部弹出,与雷霆之枪碰撞。
长枪方向顿时改变,擦过阿洛,往左后方飞去。
惊叫一瞬间如潮水涌入寂静的决斗场。
迦涅怔了怔,随即意识到屏障破了个孔——飞出去的那柄魔力长枪撕裂了半球形的防护壁。她立刻捏紧拳头,停止施术。然而飞出去的那柄长枪已然爆鸣着击中阿洛身后的塔楼。
轰!
灰色的石塔如同站得太高的多层庆祝蛋糕,一推就从中间断开,扑棱棱掉落着碎屑,边溃塌边倾覆。
只是一击,五层高的塔楼顶层直接消失。
第四层切割出歪斜的角度,建筑残骸飞出去、顺着切口滑坡。大块的飞石从天而降,眼看着就要砸到中庭边缘没来得及立刻逃开的围观者。
“吹吧,风之号角!”阿洛的声音穿透了人群的呼喝。但他的脸色发灰,念咒明显有些吃力,最后一节甚至破音。
迦涅来不及多想,高声念出相同的精灵语短句。刚念出第一音节她就面色微变,握紧了双拳,才口齿清晰地念完咒语。
来自阿洛和迦涅的两股疾风先后呼啸而出,在中庭两侧各自卷起数块大石。这些石块下落的势头暂缓,随召唤出的风在半空上上下下地翻腾旋转,好像瞬间失去重量,成了轻盈飘浮的羽毛。
卫队成员绝大多数都是法师,争取来的那么片刻时间足够他们各自想办法逃离。
隆隆——数拍之后,重物坠地的巨响此起彼伏。
迦涅呼吸急促,耳中嗡嗡响个不停。
不借助法杖之类的物品施咒相当考验法师的状态和魔力储备,而刚才那两轮共六柄雷霆之枪几乎耗尽了她的魔力,紧接着召唤疾风她已经在勉强自己。她现在需要立刻修整,恢复魔力。
她凭感觉向前迈开步子,身体摇晃。双腿僵硬,不听她使唤,仿佛不属于她。
“迦涅!!”
她有些迟滞地循声看过去,眼球却只捕捉到一抹残影。声音的主人已经到她面前,靠近的速度太快,甚至来不及看清长相。
但她还是认出来是阿洛。
海量的信息涌入脑海,瞬息仿佛变慢拉长。迦涅察觉阿洛正抬头看着她身后,表情怪异,一丝恐惧混在平静的茫然里头。她下意识跟着抬眼望去。
于是她看到塔楼大声咆哮着解体,刚才就摇摇欲坠的三四层终于无法维持平衡,一起弯腰倒塌。
像是柱子又或许是外立面部件的东西向他们迎面砸来。重物下落的阴影扩大又缩小,即将盖住他们。
只有用连续短句思考的时间。迦涅竟然十分冷静:她没有余力施法了。阿洛也没有。击碎或是托住巨石都不可能。她要死在这里了。以最离奇荒谬的方式。
她眨了眨眼,而后想到另一个问题:
所以,阿洛折返过来干什么?
来不及的得出结论了。阿洛的手臂箍住她,护着她朝地上飞扑。
后背着地的冲击震开束缚迦涅的浑噩,她一个激灵,反手顺着阿洛的手臂摸索,找到冰冷沉重的东西。是那枚手环。她不假思索注入身体里残存的所有魔力。
强光倏地爆发。迦涅下意识闭上眼睛。
地面又在震动,那震颤贴着皮肤抵达身体内部,全身的骨骼关节仿佛碰到了一起,若有似无的酸痛。她努力睁大眼睛,但目之所及只有黑暗,不知道是视觉暂时失灵,还是光线被彻底隔绝。
“阿洛?”耳朵里在尖啸,她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嗓音。
她想抬手,但她的身体似乎突然间消失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她知道自己现在正陷入恐慌,应当身体发凉,但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难道……她死了?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和阿洛一起死了?!
“很遗憾,你还活得好好的,我也还没死。”熟悉的可恶嗓音很近,近到盖过了她耳中依旧吵闹的杂音。
而后迦涅的视觉恢复了,确切说,是阿洛从她身上撑起来了些微,他用身体阻挡住的光线终于抵达她的双眼。
因为重压暂时麻痹失去知觉的身体也缓慢地透过气来,中庭地面又冷又硬,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碎石尘埃,吸进去她就开始咳嗽。
刚才她可能把想法直接说出口了,不然阿洛没理由那么和她说话。
但无所谓,头好疼,她没法思考了,想法乱七八糟。魔力透支的症状。
迦涅晕乎乎地侧头,看到了碎裂的石块,比刚才更多也更细碎,大石头像被人用蛮力再碾了一遍。只看这地面,卫队据点仿佛陡然增添了片石滩,就差海浪和潮汐了。
她也确实感觉到有湿润的东西滴落在她的脸上,而后顺着脖子滑进衣领里——黏腻的、温热的液体。
迦涅麻木地转动脖子,重新看向正上方,这滴滴答答液体的来源。
阿洛的脸,她机械地辨认出来,是和平时有明显不同的、阿洛的脸。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眼前几度发黑模糊。几乎要被疲惫压垮的头脑强撑着,她大口呼吸,勉强找到了不寻常的地方:
他的额角有大片暗色,正顺着太阳穴往下流淌。
是血,阿洛在流血。
“你要死了吗?”她想到什么就问了出来。
阿洛沉默半拍才回答:“大概死不了……多亏你激发了手环。”
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和声调古怪到极点。可她累得快昏过去了,太阳穴之间像是随时要炸开,她实在没心思仔细辨析这家伙的反应。
“所以决斗算我赢了吗?”她又问。
阿洛再一次神色奇异地沉默了,好像彻底对她无言以对。
迦涅模模糊糊想到,自己好像还有别的重要的问题没问他。可是头太痛了,想不起来。总而言之,无论如何,会变成这样肯定是阿洛这家伙的错。
“混蛋。”她哑声咒骂,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12章 对局-4
睁眼就是陌生的天花板。迦涅腾地坐起,下意识调动魔力,准备发动攻击。
带有强烈攻击性的魔力外溢,正举着药剂瓶确认标签的护士吓了一跳,险些失手摔落药水:“奥西尼小姐?您还不能使用魔力!”
迦涅木然环视房中陈设:淡黄色的墙壁,结实的金属床,单人病房,滑落膝上的毯子边角绣着“克莱芒丝医院”字样。
她低头打量自己,身上还是那件猩红色长袍,沾了许多顽固的尘渍,还有星点暗沉的血迹。再看窗外,天色还算亮堂,大片浅灰的积雨云掩住了碧空。她和阿洛对峙时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高处。
“我昏迷了多久?”
护士掏出怀表看了看:“您是昨天中午入院的。那之后因为魔力枯竭,您一直在昏睡。”
“谁送我过来的?”
护士讶异地停了半拍,艰难地寻找了一会儿合适的措辞才回答:“呃,具体情况我了解得也有限,您和其他伤员都昏倒在事故现场,是卫队的一群人把您送过来的……?”
“其他伤员?还有几个?”
护士的神色愈发奇异,仿佛她的问题十分不可思议:“只有另一位病人,也安置在这一层。”
“他……”迦涅抿唇掐断问句,面无表情地改口,“不,没什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您的魔力基盘没有受损,我们已经给您喝过两剂灵性药水应急,喝完第三剂您就可以回家修养了。”护士端着托盘走到床边,将银质小瓶和一碟薄荷软糖搁在迦涅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迦涅抓起药剂瓶,啵地打开封蜡。
难以形容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她的胃袋立刻不安地蠕动起来,激烈抗拒接纳这魔药。她熟练地屏住呼吸,仰头将药水一饮而尽。
护士见状惊讶之余又有些钦佩。
迦涅抓了两颗特制薄荷软糖塞进嘴里,药水遗留的怪味很快消失了。她这才注意门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褐发蓝眸,是卫队的艾尔玛。
“索博尔小姐,请进。”迦涅讶然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