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恩。”
娃娃脸青年原本呆呆地坐在花坛边缘,闻言立刻蹦起来。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现在还可以去取。”
芬恩拍了拍胸前的皮质小包:“我准备好了。”
刚才上门求助时,芬恩可没那么镇定。他焦急得险些语无伦次,阿洛问话好几遍,他都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阿洛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芬恩那么慌乱的样子了。
但等到芬恩真的开始顺畅地陈述事情经过,他的话语间又不自觉流露出了一丝对阿洛的怨气。毕竟他这个卫队的创始人异常唐突地消失在众人视野,而且一下子就是两年。
现在芬恩已经平静许多。
让他冷静下来的是阿洛的一句承诺:
——他们会找到艾尔玛的。
或许表面多了些微芥蒂的伤痕,芬恩对阿洛的信任仍旧牢牢扎根心底,只需要一丁点的润泽就能重新抽芽回到地面。
阿洛对此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在迦涅回来之后,他终于重新开始感受到为人的种种生动情绪。
比如愧疚。
对以前的他来说,愧疚是一种陌生的感情。无论表面上有多亲切,阿洛·沙亚实则自视甚高,要让他承认自己对他人有所亏欠十分困难。对此他也向来有自觉。
但现在让他行动起来的幽微又纷繁的情绪里,有一缕无疑是对十三塔卫队所有人的歉意。
“走。”
宅邸金属门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艾尔玛失踪前去了几个地方,我们先去把每个地方踩一遍,你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芬恩说完才觉得有点怪怪的,摸了摸鼻子,刚才那股自信指挥的架势垮了一点,“啊,那个,如果你觉得有别的做法更好……”
两年时间也足够擅长活跃气氛的穷苦小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领导者,坦然自若地把握局势下达号令。
阿洛宽慰又有些惘然地看了对方两秒,耸耸肩:“现在是你更了解情况,带路吧,副队长。”
两人并肩往宅邸门外去,芬恩蓦地回头张望,‘咦’了一声。
“怎么?”
芬恩挠了挠头:“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们,二楼的窗户后刚刚确实有个人影。但一下子又不见了。是我看错了?你家没有闹鬼吧?”
阿洛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金属栅栏门在他们身后阖上,阿洛回头远望了一眼大宅。二楼的窗口确实有人影,掩在纱质窗帘后看不清模样,发色隐约浅淡。
人影和阿洛打招呼似地多停留了片刻,随即消失了。
有这样的‘鬼’在家,好像也不错。他的脚步因为这个念头顿了顿。他随即意识到:
这是购置这座废弃大宅以来,他第一次认可这里不仅仅是魔导师沙亚的宅邸,也是他的家。
第91章 松解-1
“最近三个月卫队的行动记录都在这了, 我和艾尔玛一起去调查过几个别的地方,我另外列了一张清单。”芬恩把一张写满的羊皮纸拍在档案纸箱的盖子上。
阿洛拿起来看了一眼,嘴里问的却是:“卫队每次行动都留档了?”
他带领银斗篷的时候,向来不拘泥于形式, 再加上他记性又好, 于是如果负责行动的队员拖着不想递交报告, 他也不会特意去催逼。
这一点在迦涅掌管卫队的那几个月里发生了变化。等他再度拿回卫队的掌控权,行动记录就又松散了起来。
芬恩犹豫了片刻才说:“对, 是按照奥西尼阁下那时候订下的行动章程来的……”说到迦涅时他偷偷瞟了阿洛一眼, 见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这才继续说:
“艾尔玛觉得留档比较有效率, 还能发现调查漂流物出现和流通的规律,所以就逼着所有人严格执行,开始也有抱怨的,但时间久了,大家也就都习惯了。”
阿洛扯了扯嘴角。迦涅大概也想不到她竟然还会在十三塔卫队留下这样的‘遗产’。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芬恩手写的地名清单,斜睨娃娃脸青年一眼:“你说这是你们私下的行动?你们两个在调查什么?”
芬恩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片刻:“那个行游商人离奇失踪之后, 你也……”
他顿住,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阿洛突然决定去黑礁时的状态。
“我也脑子不正常了, 玩失踪还不怎么回信。你直说,我不介意。”阿洛哂然。
芬恩转了转眼珠, 圆滑地接口:“总之,虽然神秘商人的线索断了, 艾尔玛根本没放下这件事。一等卫队差不多能维持运作了, 她就开始抽时间重新调查那个漂流物交易网络。我看不下去,就和她一起把你留下的笔记, 还有当初收集到的线索证物全都仔细过了一遍。”
“你们发现了什么?”
芬恩面上掠过一丝懊恼:“原本没什么进展,但就在一个多月前,她开始神神秘秘起来,好像背着我和什么人见面,我猜她在单独行动。但是……那阵我和她闹得有点不愉快,所以也没弄清楚她到底发现了什么。”
阿洛视线从手头翻着的行动记录上抬起,在芬恩脸上停了停。
他嗅到了些微隐秘的遮掩气味。芬恩和艾尔玛或许有点什么,从他愿意和她在卫队之外跑了那么多地方调查就能看出来。给人第一印象有些呆呆的娃娃脸青年在有些方面非常精明,他很擅长在正确的方向使力。
芬恩察觉到阿洛的视线,抿唇沉默了一拍,像是等待他追问。
但阿洛什么都没说。
这毕竟是芬恩和艾尔玛的事。他会赞助队员的生计,但不会唐突地闯进他们的人生里。过去是这样,现在依然是。
芬恩低下头,不知道这一刻在想什么。
他或许更希望阿洛追问。银斗篷时期就是,他似乎不仅将阿洛当作领袖,更是把他当作接近兄长的存在看待。
阿洛最后只在芬恩的肩膀上按了按。
“艾尔玛失踪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我知道的只有,大概十天前,她独自去了甘泉镇一趟,”见阿洛疑惑地蹙眉,芬恩立刻补充,“我去问过了,她也没怎么盘问镇民,反而和那里幽隐教会的人聊了一会儿。”
又是甘泉镇?
阿洛盯着清单上画了下划线的‘甘泉镇’沉默。
甘泉镇那一系列事件确实至今留下阴魂不散的古怪余韵——
从伊莲那里得到的亡灵魔法书库,伊莲前往的恰好是影之国,他在那里才得知魔法传承附带代价,以及事件本身都还有那么一两个当时没能完全解决的谜团……
这些细小的碎片都会让他在非常偶然的时刻,冷不防回忆起那个将秘密掩埋在土地和遗忘之下的河谷小镇。
已经两年多过去了,甘泉镇还有谜团没有解开?
※
迦涅打了个哈欠,一边披上晨袍,边让双脚滑进丝质拖鞋里。
她往梳妆台上瞥了眼,桌面上和昨天早晨一样,安静地躺着一封叠成封筒形状的信。
见到这信,迦涅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微微翘起。阿洛睡得晚,习惯在夜里给她写信,而他的妖精信使会在早晨之前把信送到。
在被多米两次吵醒之后,迦涅和红鼻子妖精达成了共识:只需要它把信件放在梳妆台上就算送到了,绝对不要大声宣告自己的到来,必须全程保持安静。
养成新习惯快得惊人,她起床时已经自然而然地会想到要看一眼梳妆台。
简单洗漱过后,迦涅一边梳头,一边将信纸拆开展平。
虽然之前说得好像要每天交换肉麻的情书,阿洛给她的信平实并且充满生活气息。
他总会在信的开头大致描述今天的天气,就好像他们分隔两地,而不是都在千塔城区域活动似的。他还会大致交代这一天里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和哪些人见面(时不时对见到的人做几句精炼而毒辣的评价),以及附带上一两个有趣的小事件。
读着阿洛每天一两页长的信,就好像和他一起度过了整日。
今天的信里,阿洛的天气描述总算是发挥了本来该有的效用。他去北部河谷跑了一趟,在甘泉镇的美人鱼酒馆留宿,久违地见到了老亨特。
去年亨特收养了一个与妹妹恰好同名的小姑娘。如今女孩已经会有模有样地大声招呼来店的客人了。
在银庭接受幽隐教会的详细调查之后,雷夫·费米回到了甘泉镇。他卸下了镇长的职务,和家人一起搬到了镇郊一座带葡萄种植园的小型农庄上,有时会在祈祷日来镇上购买物资。镇民们虽然对费米再没有之前的热络信任,但也没有特意排挤他。
总之,前镇长一家在失踪事件两年后,似乎过着还算平静的生活。
阿洛描述得绘声绘色,甘泉镇那一张张原本已经模糊黯淡的面孔,随着他的叙述,逐渐变得清晰。
‘引路人的手脚一如既往干净,伊莲当初布置的阵法、露露留下的恶魔印记都消失了。那座教堂也推翻重建了。除了广场上洗不掉的门形黑影,如果骗人说这镇上没有发生过任何大事,也是说得通的。
‘甘泉镇作为约会之类的目的地确实有点乏味,但我觉得你还是该来看看,重游故地别有乐趣。你没想错,这可以解读为一个邀请。’
迦涅读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
‘我没有在镇上找到艾尔玛去向的线索。新到任的神官说艾尔玛询问了很多关于伊莲的事,(她应该仔细阅读了你那时撰写的事件报告),但遗憾的是,新任神官和伊莲并不相熟。让人比较在意的是,艾尔玛还打探了引路人训练内容包含哪些魔法。直觉告诉我,她肯定在甘泉镇有发现,但我猜不到是什么。
‘与此同时,今天是艾尔玛已经失踪的第六天。她家里也在找人。
‘芬恩非常焦虑,甚至有点绝望。但我必须表现得镇定自信,还要乐观地劝他往好的方向想,比如艾尔玛毕竟是希尔维的后代,用魔法保护自己是她的强项。但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找到她。
‘明天……你读到这封信时的今天,我就回千塔城了。傍晚时我和希尔维有约,会到贤者大人的家中用晚餐。她对孙女失踪的事肯定有话要说,可能对我这个队长终于有不小的意见。我猜她还会询问我在黑礁期间的魔法研究进展。在最后这件事上,我只能糊弄一下了。
‘最后,你去流岩城的日期定了吗?在你离开千塔城前,我们总得见一面。
‘最后的最后,祝你和银手阁下午餐愉快。注意安全。’
迦涅今天邀请了乌里到奥西尼宅邸用午餐。想了想,她决定等和乌里见完面之后再回信。
※
“母亲身上发生的事……大致就是这样。”迦涅喝了一口甜酒湿润有些发干的嗓子,看向站在会客厅成排窗户前的男性。
乌里望着外面的庭院,良久没有开口。
艾泽和伊利斯从联手努力让他回到玻瑞亚,进而决裂,伊利斯为了消灭苏醒的雷龙精神驱逐艾泽、分割自己的灵魂。伊利斯的灵魂碎片在迦涅遭到艾泽暗算时短暂地回到世间,而最后,无论是伊利斯的残魂还是艾泽,甚至包括那条雷龙,都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怪物横行的世界……
这些事实对贤者来说都极为惊人。即便只有一个背影,乌里也看上去绝不平静。
过了良久,他才突然说:“我来过这里两次,就在这个位置,我俯瞰过庭院。东边角落的那两棵橘子树苗……原来现在已经那么高了。”
迦涅不知如何作答。
他回身看过来,微笑柔和,却也有些萧索。
或许因为迦涅终于对他们三人的过往有了些微的了解,不再是完全在局外的小辈,这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乌里并不是以贤者的身份,而是仅仅作为他个人在这里。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没有这么做的义务,但你的答案能让一些东西终于尘埃落定……”乌里顿了长长的一拍,而后才说,“我很感激。”
迦涅小幅度地摇了一下头。
“无论如何,至少你回到玻瑞亚了。”
“我到帷幕女士的国度里走了一趟,您可以这么说。”迦涅苦笑着回答。她这话算不上说谎。其他事实、包括传承包含的真相都可以对乌里透底,但她死而复生的事还是隐瞒为好。
乌里闻言眯了眯细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