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迦涅又来回翻了好几个身。被褥和衣物摩挲,头发和枕头碰擦,明明没人说话,却好像比之前要吵闹了百倍。
阿洛放弃闭目养神,盯着窗外的一个点开始假扮雕像。
“小时候你经常会讲的那些故事。”迦涅毫无铺垫地来了一句。
阿洛装傻:“什么故事?”
她完全无视他,理直气壮地提要求:“艾洛博的故事。你说的没错,我得睡觉,听故事催眠。”
“……”明明提议暂时放下立场争端的人是他,阿洛好像被她转换自如的态度噎住了。
过了片刻,伴随着一声忍耐的叹息,黑暗中再度响起语声:
“哪一个?”
第26章 阴影-2
迦涅醒来时青灰色的天已经蒙蒙透出薄光。
刚才梦里的场景尚未消退, 她抱着被子愣愣地走了一会儿神。
她梦见了艾洛博的新年庆典。她当然没去过那个世界,却听说过那里的不少事:
那里的纪年和时间单位和玻瑞亚差不多,新年前夜,大批的人群会聚集在高大建筑物或是树木的下面, 傻傻地等着新年到来的那一瞬。
所有的灯光霎时间全都亮起, 天空中绽放这座城市最昂贵的焰火, 人群在欢呼声中迎接全新的一岁。
无论是瞬息亮起的光源还是填满天空的焰火,在玻瑞亚, 任何一个魔法师都能轻易做到。
但对艾洛博人来说, 那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因此具有特殊意义, 值得用作庆贺的手段。迦涅小时候最喜欢的艾洛博故事,就是那里各种各样的节日。
这也导致她对那个世界了解得最多的也是节庆,于是在她的想象之中,艾洛博就仿佛是个一年到头都在不断庆贺的童话世界,无忧无虑,简单好懂。
即便如此,她上一次梦见想象中的艾洛博, 也是好多年前了。
大概还是要怪睡着前阿洛讲的故事。
艾洛博新年的这部分大概确实称得上‘美梦’, 只是之后她梦见的内容, 就是纯然陌生的东西了。
她飘浮在空中,从上方俯瞰着一场海边的葬礼。
观礼者的面貌模糊, 衣服的形制与千塔城近旁常见的略有些差别。最特别的细节是,所有棺木都放置在小船上, 排开占据了一整片海滩。仪式的最后, 死者的亲人哭泣着将小船推进灰色潮水。
或许这个梦并非偶然,是这片土地的异样侵蚀了她的睡梦。
有必要把这条送进梦里的线索和阿洛分享一下。
也是在这个时候, 迦涅才忽然注意到:房间里没别人。阿洛的外衣还搭在椅背上,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阿洛向来喜欢单独行动。迦涅也不急着找他,又换了身衣服,正打算出去查看走廊上的情况,房门却自己开了。
阿洛弯腰拖着重物进来,和她对上眼神,镇定地说:“你醒了啊。”
她定睛看向他带回来的‘收获’,顿时瞪大了眼睛:
赫然是原本守在她门外的志愿镇民,眼下闭着眼睛,被托着腋下在地上拖动也毫无反应。
“有必要吗?”迦涅顿时有些无语。
“让他也睡一觉,方便我们和酒馆老板聊一聊。”
阿洛对于又打晕一个镇民显然毫无愧疚感,熟练地又是一通安眠加束缚的操作,这次把不省人事的看守用被子裹成个蛹,背朝门口放在了床上。
“就按昨天整理的思路,今天先探一探幽隐教会那边的情况?”他轻巧地拍了拍手,下巴朝身后一点,“把这里的防护阵撤了就下去?”
酒馆老板亨特显然早就和阿洛沟通好,眼下酒馆的门从内锁着,拉着窗帘只留出一道缝隙,一副迎接天亮打烊的样子。
面善的老者这次没站在柜台后,而是坐在吧台最内侧的凳子上,手里习惯性地擦拭着餐具。
“早上好,”迦涅下楼后礼貌地打招呼,“麻烦你了。也谢谢你愿意收留这个家伙。”说着她瞥了阿洛一眼。
亨特显然是知道阿洛被轰轰烈烈缉捕的事的,闻言没忍住笑了,随即正色摆摆手:“那短头发姑娘明明是来给我送钱的,现在遇上这种事……能帮的我尽可能帮。”
迦涅和阿洛对视一眼。
他靠在墙边,示意她先问话。
“教堂有东西失窃,小镇封锁具体来说是几天前?”
亨特想了想:“就是露露小姐来的那天吧,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经没法出去了。”
这和雷夫所说、阿洛从其他地方了解到的时间点一致。
“我记得你上次说起那个行游商人时,提到幽隐教会的人也买了东西?你还记得是什么东西吗?”
“确实有那么一回事,”亨特停下手里的活计,回忆了片刻,“伊莲女士……我们这的神官,我看到她也被那混蛋骗子骗了,给了一笔钱。但买了什么东西,这我就真不清楚了。”
“她和商人的那笔交易数目大吗?比方说,从钱袋的大小判断……”
亨特摸了摸胡子:“钱袋子就是普通大小,看不出什么,毕竟是神官大人,用的是魔法储物袋。”
迦涅暗自懊恼犯了个低级错误。哪怕幽隐教会的人不会自称法师,也不至于连个魔法口袋都没有。她一个劲考虑甘泉镇多数人缺乏魔法资质,却漏掉了关键的细节。
她面色如常:
“伊莲女士说不定是在给教堂购置用具。在商人来甘泉镇前后,你去教堂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里面多了或者少了什么东西?装饰物之类的?”
见亨特有些茫然不知如何作答,迦涅适时补充:“比如灯具,烛台,金银器之类放在祭台上的东西……?”
酒馆老板闻言又笑了:“进去向帷幕女士祈祷,当然都把头低着看地上,哪里会看纱幕后祭台上摆了什么东西?”
这次换阿洛和迦涅两个人一起沉默。他们显然都比不上老亨特虔诚,即便进教堂也没少东张西望。
“幽隐教堂平时看守严吗?”
“谁都可以进去。”
“那么也就是说,谁都可能是小偷……?话说回来,教堂究竟失窃了什么?”
“伊莲女士没说。但都把这座镇封锁起来了,肯定是很重要的法器。帷幕女士在上,那个小偷可不会得到安宁的。”
话题于是自然而然转到了负责甘泉镇幽隐教会的伊莲身上。
套话还是阿洛更加熟练,三言两语之间,神官伊莲的形象就逐渐勾勒出来:
她不是本地人,但在甘泉镇从事神职多年,至少有十年以上。
伊莲行事低调,教典还有驱邪方面的学问不错,但性格不太热情,也不喜欢和镇上人有过多来往。哪怕是开解信徒,也总是一板一眼,有些冷冰冰的。
因此她虽然作为神官的能力无疑合格,受到信徒们尊敬,镇上人却对她并不感到特别亲近。
这或许也是她十多年依然滞留在小镇层级,没能继续在教会内部高升的原因。
与伊莲完全相反,镇长雷夫·费米擅长经营人情。他是面包店家的儿子,因为头脑活络、胆子大,又和一个富商的女儿结为伴侣,一步步走到了镇长的位置。
这几百人的小镇,他和每户人家几乎都搭得上关系。他笼络人心维持人望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前几个月,他甚至大方地在每个休息日,邀请镇上的一家人到镇长住宅用晚餐。
老亨特明显不太喜欢雷夫。他很骄傲地宣称,他两次拒绝了雷夫的晚餐邀请。
“他之前几次挑没人的深夜时候去聆听圣训,弄出了一些不好听的传闻。镇长夫人也是的,竟然不怪雷夫自己半夜跑出门,跑到教堂台阶前大骂,还把这件事告到了教区那边。”
迦涅看了阿洛一眼,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哦,那么看来十三塔卫队上次来甘泉镇时,镇长家新闹的大新闻,竟然就是他和神官伊莲的‘绯闻’了。
“还有一件事,我被关起来的时候,听到有两个人小声议论,说镇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怎么又开始不太平。封锁小镇这种事以前也有过么?”阿洛见没法得到更多关于伊莲和雷夫的新信息了,果断换了个新话题。
“怎么可能。伊莲女士那么稳重,之前从来没像这次那么大手笔。”
“那么再早之前,伊莲女士来镇上之前,甘泉镇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亨特错愕地重复:“大事?什么大事?”
阿洛一副只是饭后闲聊随口说说的样子:“甘泉镇总不能凭空冒出来,总有最先住在这里的人。有先来后到,就容易有争端嘛,争林地牧场啦,谁家的房子对着主街啦,不满意要交给千塔城的税之类的……?”
亨特斩钉截铁地否认:“那不会有,因为甘泉镇的大家都是——”
他说到一半就忽然停住了。
一秒,两秒,三秒。他眨动了一下眼睛,向阿洛友好地笑笑,又看向迦涅:“怎么不问了?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
迦涅后背上毫无征兆地掠过轻微的颤栗。她像是厌倦了坐着,踱到墙边阅读墙上马戏团画报上的字:
“这次出事之前,甘泉镇的日子一直都很平静吧?”她听到自己问出没什么价值的废话。
“是啊,”亨特笑着点头,“虽然我不怎么喜欢雷夫那家伙,但确实日子一天天过,也没什么大事,就那么过去了。”
阿洛手里抛着一枚金灿灿的钱币玩,面色如常地插话:“说起来市政厅都是什么时候造的?”
“我小时候就有了……吧?我记不太清了。”
“下面一直空着那么多的牢房吗?”阿洛发问的同时,坐姿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他进入了准备态势,随时可以跳起来。
“牢房……”亨特重复了一遍,“啊,那是——”
他再次卡壳了。无表情的空白再次占据了他的脸。
而后,过了片刻,他再次露出友好而有一些困惑的笑容:“这就问完了?”
就好像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被偷走了脑海里酝酿成型的想法。一同消失的还有片刻之前的记忆。
“我想想……”这么说着,阿洛手里的金币忽然失去准头,当啷一声砸落地面,咕噜噜朝着迦涅那边滚过去。
“哎。我身上就这一枚金币了。”他立刻跳下吧台凳,也去追滚动的金色。
“出门只带一个金币不觉得太寒酸了吗?”迦涅动作比他快,踩住了金币,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作势要把金币朝阿洛那里踢。
“别踢,又滚跑了。”阿洛已经到了迦涅身前,他伸臂拦住她,手搭在她的肩头,一副把她往金币反方向推的样子,自己侧身笑嘻嘻地蹲下去,作势要去拦截金币。
在俯身下来的瞬间,他趁着酒馆老板看不到他的脸,低而清晰地对迦涅说:
“看影子。”
迦涅一脸鄙夷,侧身让阿洛低下去捡钱,看似不经意地朝亨特的方向一瞥。
窗帘缝隙中溜进来的晨曦为酒馆染上一层清透的澄黄,翻在桌子上的椅子、其他家具,还有三人的影子都斜斜地落在有些油腻的木地板上。
亨特的影子很短,几乎缩在高脚凳投下的细长影子内部。
乍一看,这只是因为亨特坐着的位置靠里,几乎照不到光,影子不可避免地扭曲折叠。
但只要仔细端详,就会立刻发现那影子实在短小得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