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夫吓得连退了两步,镜片后充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惊疑不定地盯着眼前突然变得陌生的房门,大气不敢出,等了几秒,他飞快地转头脑袋,在房间里看了一大圈。
什么都没有。
但是他摊在窗边写字台上的信件……好像和刚刚有哪里不一样了。
雷夫瞳仁惊恐地扩张,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在他的背后。
“啊!!”雷夫惊叫一声,朝旁边跳开。
他的脚却僵硬得不听使唤,笨拙地绊到地毯,他当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他也顾不上疼痛狼狈,手脚并用就要往窗口逃。
“唉,太不禁吓了。”
同一个声音又叹气。雷夫不敢回头看,跌跌撞撞地一边往前爬,一边试图站起来。还没挪出一步,长袍衣角和一条腿就斜插进他的视野,将他的路挡住了。
然后,一个人就笑眯眯地俯身下来,抬手先替镇长先生正了正跌飞下鼻梁的银丝边眼镜。
“费米先生,希望你回答几个问题。”黑头发绿眼睛的英俊青年很友好地对他说。
是那个和通缉中的短头发女法师一伙的外乡人,从市政厅地牢离奇消失的家伙!
“你——!你……”雷夫抬高嗓门,“来人!”
“没用的,这间房间现在无论发生什么,外面的人都没法发觉。不信你再试着叫两声,”阿洛适时停顿,给雷夫充分的呼喊求助时间,甚至笑笑地鼓励他,“再大声点,加油。”
雷夫嘶声喊了两句,平时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探头进来的仆人们却毫无反应。冷汗从后颈流进衣领深处,他明白这个黑发法师说的是真的。
之前命人把他扔进地牢里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这身材颀长的青年站在他面前,雷夫才意识到他和一般人印象中的法师似乎不太一样。从他的体格到看似松弛的站姿,都透出明确的攻击性。
雷夫面色惨白地站直了,试图让自己在对方面前显得不那么矮小:“你想问什么?”
“先在行游商人那里看中烛台的人是谁?又是谁先提议使用烛台消除镇民痛苦的记忆?”
清脆却冷淡的女声在雷夫右后方响起。又是背后。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发抖得爆炸了,随即才发觉这嗓音颇为熟悉。
白发金瞳的年轻女士同样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从他的视觉死角绕到他面前,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一点头:“又见面了,费米先生。”
“奥西尼小姐……”
“请回答我的问题,”迦涅·奥西尼顿了顿,看向一旁被镇长一番大逃亡动作踢翻的椅子,“你可以坐着说。”
雷夫的视线在这两个人之间来回挪动。黑发碧眼的青年笑得一脸无害,但一想到他刚才是怎么捉弄他吓得半死,雷夫就对他又是恼恨又是惧怕。
相比之下,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迦涅,反而成了更让人安心的那一个了。
“我说,我说……”雷夫缩在长沙发远离两人的一侧,一边喘气一边组织语句,“烛台是伊莲买的,仪式也——”
他沉默了半拍,意识到之前他没有和迦涅说过烛台的仪式。
“你之前给奥西尼小姐的说法似乎有很多漏洞。我出于好意提醒一下,在伊莲女士讲述的事情经过里,镇长先生你才是那个贪婪的坏人。”阿洛适时出声。
镇长立刻明白了状况,一咬牙承认了:“没错,之前我确实没有对奥西尼小姐说实话。毕竟……我身为镇长,主动惹来祸事,我不想让人知道。”
迦涅不为所动,再次重复问题:“所以,并不存在你看中烛台,伊莲女士抢先一步买下这回事?”
雷夫茫然地眨了眨眼,恼怒地叫了一声:“她说谎!”
见迦涅毫无反应,他有点讪讪的,继续说:“伊莲用那个烛台举行仪式,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她知道我一直为怎么解决陈年旧事烦心,是她告诉我或许有方法。”
“麻烦详细描述一下那个仪式。”
“每次都是晚餐会最后,伊莲女士会到餐厅边上的小房间里等着,让大家一个个进去。就像是在教堂里聆听忏悔一样,听大家祷告。我在外面偷偷看过,她每次都是拿起点着全新蜡烛的那个烛台,趁祈祷的人低头,让蜡烛光落到他们身上。然后……”
雷夫说到这里,脸上出现了恍惚的神色。
“他们就真的忘记了。挂记了十几年二十年的仇怨,就突然间不存在了。”
“这样的仪式一共举行了几次?”
“五次,”雷夫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第一次成功之后效果那么好,不止是晚餐,我还在祈祷日的下午茶时候叫人过来。同样请她举行了仪式。”
对不上。伊莲声称,烛台是在第四次仪式的时候被偷走了。
“第一个人失踪是什么时候?在烛台失窃前还是后,具体哪一天?”阿洛突然插口。
雷夫听到这个问题呆了呆,显然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奇怪:“第三次仪式之后,上上个祈祷日的第二天……也就是十天前,磨坊主家的老头约瑟夫不见了。他疯疯癫癫的,整天往外乱跑,那个时候也没人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雷夫痛苦地将脸埋进了手掌,懊悔为什么没有更早察觉事态不对劲。
迦涅继续发问:“我再确认一次,早在露露来甘泉镇、幽隐教堂当夜失窃之前,就已经有人失踪?”
雷夫伸出脖颈看她,讷讷地点头。
刚才伊莲说到烛台失窃后才有人消失,迦涅就察觉了这个出入。但两人说法的偏差不止这一个,她也就没有细究。但现在看起来,伊莲说谎的可能性更大。她看向阿洛。
“我偷听到的谈话里没有直接提第一个人失踪是什么时候,但很显然不是这几天内才有的事,”阿洛盯着雷夫,“后面几个人消失的日期,你都记得清楚吗?”
雷夫露出他宁可记不清楚的痛苦表情。
“约瑟夫不见之后四天,上周的祈祷日前夕,就又有人消失了,而且一下子是两个,是第一次接受仪式的艾尔兄妹。我那时候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谁知道又一次仪式之后,不见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不仅仅是参加过仪式的人……”
他开始详细计数失踪的每一个人消失的时间。
从第二起失踪案开始,详细日期时间、他得到消息时在干什么,诸如此类的细节,雷夫都记得非常清楚。
“记得那么清楚?哪怕是重要事件,一般人也很难记起那天自己穿了什么衣服、吃了什么。”阿洛抱臂,狐疑地盯住雷夫,语气中满是挖苦。
雷夫下意识抖了抖,急忙看向书桌:“我有写日记的习惯,那些事我都写下来了……这两天我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天的日记,全都记住了。”
迦涅闻言默然踱步过去,视线在桌子上转了个圈,拿起皮质封面的小本子,从后往前翻了翻。她的阅读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抬起头,对阿洛点头。
阿洛这才放过了雷夫:“而就在那时候,露露·莱诺克斯来到了镇上?”
镇长搓了搓浮肿的脸,没有再试图隐瞒:“是。我知道她是法师,这种事如果去找别的神官只会引来麻烦,找法师解决再合适不过。我就请她过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莱诺克斯小姐听我说完,觉得伊莲女士的仪式很可疑。
“正好那天是祈祷日,我就请求她留在这里,藏起来悄悄观察仪式,找机会,看看有没有可能把那个烛台掉包扣下来。”
雷夫说了那么多,嗓子已经有些沙哑,停顿了片刻。
但是眼前的两个法师显然都没有让他叫女仆沏茶的意思,他抿了抿嘴唇,只好继续说下去。
“莱诺克斯小姐成功了,伊莲在两个人祈祷的间隙调换蜡烛,短暂离开了房间,她用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方法,进去把烛台偷了出来,然后把我准备好的那个放在了原位。”
盗窃掉包到底发生在哪里?雷夫家中,还是幽隐教堂?
谜团又增加了一个。
“所以,那个烛台现在在你手里?”阿洛抬起眉毛。
“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雷夫一个劲摇头,局促地说,“偷过来的那个烛台就藏在那边书架第四排后面的暗格里。但是掉包过来的那个烛台,莱诺克斯女士学着伊莲的样子插上蜡烛,用我试了一下,没有效果。”
阿洛依言寻找,没过多久手里就多了一个用好几层布料包裹的烛台。
他拿出来看了看,评价:“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烛台。”
语毕他就将它递给迦涅。她闭上眼努力感受,却没能从烛台上感受到任何异常的魔力波动。
两人对视一眼。如果这个烛台真的就是露露在雷夫授意下掉包出来的,伊莲那里的问题就更大了。
可是她是怎么做到的?
迦涅皱眉:“你确定这就是那个有效果的烛台?掉包之前接受仪式的人没有异状?”
雷夫毅然决然地说:“有效果!我试探过,他们确实把很多事忘了。莱诺克斯小姐出手之前伊莲用的就是这个烛台,除非……伊莲动作更快,在那之前已经换了一个假的。”
“伊莲那个时候有什么异状吗?”
“没有,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带着掉包的那个烛台就回去了。莱诺克斯小姐说她会再去调查。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没人能离开甘泉镇了。然后我才听说,教堂有东西失窃了,伊莲为了困住盗贼把镇子封住了。”
“露露·莱诺克斯呢?”
“我……我不知道。”雷夫抹了一把脸。
“恶魔符号?”
“封镇之后突然冒出来的……”
迦涅索性从写字台上征用了纸笔,将目前为止雷夫和伊莲说辞不统一的地方逐个列出来:
是谁购买烛台?是谁提议举行仪式?
仪式的举行次数?
第一个失踪者在烛台失窃前还是后?
掉包烛台的地点?掉包真的成功了?雷夫手里烛台的真假?
露露和伊莲真的战斗过?战斗地点在教堂?什么时候?
烛台现在到底在哪?
(下划线)为什么仪式还在进行?为什么还有人继续失踪?
(下划线)伊莲的目的是什么?
阿洛一手撑着桌角,站在迦涅身侧,看着她的字迹迅速填满了一整张纸。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出言补充:“还有露露的通缉令。”
说着他抬头,原本已经摸到门边、还想再次尝试开门的雷夫被抓个正着,顿时僵硬得不知道该把手臂往哪里摆放了。
阿洛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露出迷人的微笑:“露露·莱诺克斯的通缉令,还有对我和奥西尼小姐的抓捕,都麻烦一起解释一下。”
雷夫嘴唇开开阖阖,像渴水的鱼在挣扎。
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脸色灰败地答道:“莱诺克斯小姐失踪了,伊莲当众指认她是犯人,我……没法否认。”
“是没法当众坦白你请露露帮忙偷走烛台吧?因为那样你就必须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做,而你害怕所有人知道,镇上人失踪很可能和你家举行的晚餐会有直接关系。
“反正露露已经失踪了,现成的替罪羊当然要推出来遛一遛,不是吗?”
阿洛每说一句,雷夫的表情就更加难看。
黑发碧眼的魔导师却没就此放过他,继续一问连着一问,步步逼近:“明知道伊莲那里可能有问题,为什么没有警告所有人,让他们不要去教堂祈祷?因为你害怕承担责任,怕伊莲把你们合作的事说出去,一旦那样,你这个好镇长的名望可就完啦,我说错了吗?”
“她威胁我!!”雷夫声嘶力竭地叫道。
阿洛狂风骤雨似的逼问这才停了一停。他冷眼看着雷夫,弯了弯唇角:“哦,伊莲女士怎么威胁你的?”
“镇子封锁之后我找过她,问她究竟是不是她做的,求她停下。可她只说,仪式开始了就没法停下了……”
雷夫头上的发油因为滚滚落下的汗水脱胶,发丝凌乱,眼中满是红血丝。
“她说如果我什么都不做,这一切就会很快结束,最多再有两三个人失踪。但如果我敢多说多做,下一个消失的就会是我、我的家人……”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外来法师出现,明明应该是你的救星,”阿洛朝窗外市政厅的方向看了一眼,“镇民躁动不安把我抓起来还好解释,但之后你也没来和我说明情况,就打算让我在地牢里发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