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问挣脱思绪的迷雾, 像一桶冷水浇下。决断只有一瞬。迦涅指尖快速勾勒出魔法符号,在阿洛背后猛地一点——
青年若有所觉, 但还没来得及反应, 身体便蓦地僵住了。
朴素好用的麻痹定身术。
“你……”阿洛的嘴唇勉强还能动,吐出一个单音节。
迦涅没作答, 挣脱他的怀抱,扯下面纱,手臂一展推开他,同时从披风下钻出去。麻痹状态的阿洛会不会被她推得跌倒在地,她忍住没有关心,也没有余力去留意。
她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朝着舞池外、朝着迷宫花园外,越走越快,一路小跑,好像身后有可怖的幽灵追着。
迷宫花园对于一心想要离开的人总是很体贴。今晚也不例外。
在她急促的呼吸声中,摇曳的灯火、错杂交织的树荫和灌木都消失了,迦涅的眼前豁然开朗。她站在贤者塔旁的小路上。抬头看,漫天的人造满月也像是不曾存在过。
已经过了午夜,严格来说,满月节已经结束了。
而在天幕正中唯一一轮清亮月轮的注视下,成双成对的人影毫不羞怯地相互依偎,向过路人无差别分发傻呵呵的喜悦。他们都是真爱之酒的信徒,正在等待代步工具到来,送他们前往这个浪漫夜晚的下个舞台。
迦涅见到这些沾染兴奋红晕的脸庞就由衷烦躁。她深呼吸,身影瞬间消失,而后骤然出现在下个街口。
她现在只想回家。
※
阿洛被自己绊倒,摔倒在舞池里,还一时爬不起来。
——至少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就是这么一副滑稽的样子。
法师的能力往往体现在最简单的魔法里。麻痹定身术是大多数学徒接触的第一个带有攻击性质的魔法,并不强大。然而这样的法术由魔导师级别的法师不遗余力地使出来,就堪比临时体验何为浑身瘫痪。
但阿洛精于身体强化魔法,如果是平时,哪怕对手是魔导师,他也不致于因为一发麻痹定身术就对身体失去控制。
要怪就怪他刚刚全无防备。
阿洛口中轻念巨人语,给自己施加了一个驱除躯体异常的强化魔法。在他体内暴走的痉挛感终于消停了。
他一个弹身跳起来站直,也不去理睬周围人好整以暇的打量,不假思索朝着迦涅刚才消失的方向追去。
几乎是立刻,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迷宫花园里找到她了。她离开了他的视线,而这花园到处是麻烦的空间魔法,眨眼的疏忽就会跟丢目标。
她去了哪里?她会去哪里?
戏弄他、让他认真起来然后玩消失,她是故意的?不,她推开他前身上有慌张的气味。那更像是狼狈撤退。
如果是那样反而更加糟糕,就像落于弱势的凶兽只会更加狠厉地拼死一搏,迦涅一旦冲动起来,行事往往决绝不留余地。
她会不会连夜回流岩城,跑到他唯一不可能踏足的地方去了?
怒气与不安交替着主宰阿洛的头脑,浑身的血液还残留着刚才狂热的余温,太阳穴之间嗡嗡的。他停下来大口喘气,从飘浮的酒水篮子里抓起一杯灌下去,不知道喝的是什么,舌头尝不出味道,大脑无法冷静思考。
冷静思考。他禁不住哈地一声轻笑。
从他将迦涅从那几个蠢货身边带走的那刻开始,他就和‘冷静思考’这东西搭不上关系了。
和迦涅·奥西尼吵起来总是惊人的容易。今天也不例外。但在她突然扯着他的领巾,亲上来的那一刻,事情才终于彻底乱套。
响亮的一声错拍的心跳。
顿悟,灵光一现,天降启示,随便哪种说法,总之那刻阿洛惊恐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他对她本来就足够复杂的感情里,有那么一部分可以定性为恋慕心。
第一反应是自我否定。他不可能对迦涅·奥西尼抱有那种感情,他明知道她可以多冷酷执拗。在奥西尼的立场和其他东西之间,她选的永远只有前者。他只能沦为被放弃的次等。
他的自尊心是有多廉价,才会允许他陷入单相思的泥沼?
可阿洛又知道他确实会。
十七八岁时,隐秘又苦涩的旖念一度存在过,然后迎来了异常惨烈的结局。
被驱逐之后他写给迦涅第一封信。
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他都没有对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那样坦诚又卑微地解释过自己、还有对她的感情。他在信末恳求她回信,希望她明确告诉他告密的人是谁。如果真的是她,他也会接受——如此卑微,卑微到可笑的地步。
但没有回音。
这比迦涅坦然承认是她告密更让他愤怒。
那封没有回复的信于是成了一根耻辱柱,阿洛之后每每想起它,便恨不能回溯时间,抹杀写信的那个自己。
他的初恋就那么在怒火中燃尽了。
五年后再次见到迦涅时,阿洛自觉已经坦然将那份感情的灰烬埋葬。她是他曾经最好的、唯一的朋友,也是现在强横地拦在面前的首要敌人。
可不知什么时候,相似又不同的新火种在同样的位置点燃升起青烟。
抑或是,根本就是死灰复燃。
可至少……这次是她先主动亲吻他。他用第二个吻向她索求确证时,她也不像是完全无动于衷。
阿洛走出迷宫花园,抬头盯着那无情嘲笑他不圆满的巨大月亮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
哪怕是可笑可悲的自作多情,他也要当面问清楚。
※
回到奥西尼宅邸门口,迦涅才想起来,家里的马车还停在贤者塔附近待命。
她刚才脑子里只剩下远离迷宫花园这一个念头,她甚至忘记了还能坐车。情急之下,她连续使用短途移动法术,用浪费魔力的奢侈方法,不到十分钟就走完了回家的路。
“迦涅小姐。”管家贝瑞尔一如既往在门厅迎接她,“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在沐浴之前,您需要吃点什么,或是喝杯香草茶吗?”
贝瑞尔说着便走过来,要帮忙脱下迦涅舞会装扮的外袍。迦涅却已经朝着楼梯上挪动,声音和脚步都略显虚浮:“我累了,直接去洗澡……”
金发深肤的人造生命看着她上楼的背影,偏了偏头。
泡过热水澡之后,迦涅终于活过来了一点。
她披上丝质睡袍,坐在梳妆台前用小法术擦干头发。贝瑞尔端着助眠的香草茶进来,她轻声道谢,顺便吩咐了一句:“麻烦把我今天晚上穿过的那套礼服处理掉,我不想再看见它。”
“是。”
贝瑞尔抱着衣物离开了。对于命令她从来不会询问原因。
让迦涅意外的是,贝瑞尔很快又回来了。她穿过套间的外面两重门,微微欠身:“您有客人。”
迦涅胸口像有什么东西拧紧了。她沉默片刻才问:“谁?”
贝瑞尔转动脑袋,难得流露出近似人类‘迟疑’的情绪。
迦涅见状闭了闭眼:“是阿洛·沙亚?”
贝瑞尔没有正面回答:“需要准备会客厅吗?”
这就是肯定了。迦涅下过的指令至今没有解除,贝瑞尔不能在她面前对阿洛的名字做出反应。
“我允许你今天和我谈论他。为什么要让他进大门?”迦涅用手撑住额头,瞪着梳妆台深胡桃色的桌面。可恶,阿洛那披风也是深棕色的。
“那位先生来得很隐蔽小心。我的判断是,如果让他继续在门外徘徊,反而会引人注意。”贝瑞尔的回答很得体。
“告诉他我已经睡了,让他从后门离开。”
“和你聊完我自己会离开。”第三人的声音唐突地加入对话。
迦涅和贝瑞尔齐齐看向声音源头——卧室门外,大概在宅邸主套间最外面的那间房间。
贝瑞尔侧身挡在卧室门口,以缺乏起伏的冰冷声调说:“您没有受邀进入这个区域。请您立刻离开这里。”
“好久不见,贝瑞尔,”阿洛友好地说,听声音他还待在刚才的位置,没有继续闯进来,“我刚才应该听到了你主人的声音。”
贝瑞尔粉色的眼睛眨都没眨:“迦涅小姐已经休息了,请您立刻离开,否则您会成为这栋宅邸的攻击对象。”
阿洛笑出声来,那笑声十分冷淡。
“我都破解掉那么多机关上楼了,不介意再多拆几个。”
迦涅抓住面前的一个香水瓶子,把它拿起来又放回桌面。她扬声道:“我希望你至少能意识到,擅自闯进他人的私人空间有多么失礼。我这里不欢迎这样粗鲁的客人,请回吧。”
“无论我做什么,反正我在你眼里都很可能是失礼、不受欢迎的讨厌鬼。我都已经到这里了,我还会在乎这种评价吗?”他淡然坦然地回道。
“我需要你现在离开这里。”迦涅冷声道。
阿洛就像没听到她的话:“我必须和你谈谈。”
迦涅努力让声音平稳、没有一丝颤抖:“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但我有。我有很多话要说。”
阿洛就像吃错了什么吐真药水,坦率直白得让人感到异常。
他真的很平静,太平静了,从闯进来的那刻开始就是。
迦涅没回应他,阿洛顿了顿,突然彬彬有礼地招呼管家:“贝瑞尔,接下来我说的几句,你可能需要捂住耳朵或者回避。”
然后他又继续对着迦涅隔着两间房间喊话:“我和你刚才还有很多话题没有聊完。比如我对你是不是抱有别样的感情,还有该怎么理解你刚才主动——”
“够了!”迦涅推开椅子站起来。
她转向贝瑞尔:“我要和他单独说几句。”
第48章 失序-5
贝瑞尔没有质疑迦涅的决定, 她微微欠身,离开时带上了套间最外的房门。
人造生命走路几乎没有脚步声,寂静迅速在卧室内外膨胀,如果不是清楚阿洛的作风, 迦涅险些要以为他也跟着贝瑞尔一起离开了。
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就这么穿着睡袍出去太过随便, 特地换一身衣服又显得太把阿洛当回事, 她于是在外罩了一件可以见客的晨衣,踩上轻软的绒拖鞋, 慢吞吞地从卧室深处走出去。
阿洛立在最外间小会客厅正中央, 长披风搭在手臂上, 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窗外。
那侧脸与迦涅记忆中的光景重叠——他被驱逐出奥西尼家的前一年, 他就时不时会露出这种表情。仿佛他的身躯还留在原地,思绪却已经到了不可追的远方。
总是在遥望下一道地平线,他就是这样的家伙。
迦涅在门边停住,阿洛立刻回头,看清她时明显怔忡了一下。
十三四岁之后,他就很少见到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了。名门大小姐在人前出现时,发辫总是整整齐齐地编好盘起。
散发, 晨衣, 拖鞋, 连通卧室的会客厅,过了午夜的时钟指针, 种种细节都在有意提醒他们,此时此地, 一切都带着强烈的私密意味。
追着她逃离迷宫花园的强烈心慌再一次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