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斯珀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他穿着属于另一个季节的厚实衣物,和阿洛记忆里一样怕冷且棘手,摆着张很难解读的淡漠脸孔。
他那双浅色的眼珠符合礼仪,直直望着前方,却时不时稍稍动一下,而后立刻转回去。
阿洛了然:贾斯珀在确认妹妹的位置,还有周围所有人和迦涅的距离。
——即便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贾斯珀·奥西尼也无法沉浸于伤感或是别的情绪,反而在时刻提防着袭击。
这对兄妹的疑心病一脉相承,也可能是互相传染。
伊利斯的棺木飘过阿洛面前。素色的织物上沾染着没药琥珀之类的昂贵香料气味,干燥而冰冷,提醒着所有人亡者经过。他难得遵循幽隐教会的礼仪,和其他人一起肃容低头,表达最后的敬意。白绸从余光中滑向前方,他略微抬眸。
贾斯珀恰好从他的面前走过。
阿洛没来得及收回视线。但贾斯珀甚至没有给阿洛一个眼神,只是淡然地迈出下一步。
以他现在的虚弱状态,哪怕是贾斯珀也不会把他视作危险。他看上去定然只是一个好奇窥探奥西尼家成员的陌生人。阿洛想到。
他的目光虚虚打了个转,最后还是将贾斯珀挤到视野边缘,看向送葬队伍中唯一的那抹银白色。
迦涅要彻底从他近旁走远了。这一刻阿洛出奇地平静。这样就好,他想,她不会知道他来过。
也在此时,迦涅突然略微偏头,反向追着抛过来的绳索一般,朝斜后方、阿洛站着的位置看了过来。
第50章 更始-2
冷蓝色的火焰冲上天际, 照亮陡崖之上送葬队伍的一张张脸庞。
迦涅站在最前面,看着笼罩祭台的澄净火焰。
陪着棺木来到这座悬崖祭台的不过寥寥十多人,除了一位神官,其他都是死者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一股混杂着敬畏、伤感与释然的气氛随着苍白的烟气缓慢地扩散。没有人说话, 一时间只有众人的黑色丧服在山风中猎猎舞动着, 像大声招展的旗帜, 动静几乎盖过火焰安静啃噬棺木的细响。
六年前母亲倒下的那一天开始,迦涅就知道永远分别的这天会到来。
死亡是沉沉压在天际的乌云, 是不知何时会落的暴雨, 忧虑与恐惧折磨了她两千个昼夜, 但当她真的看着澄净火焰吞没装着母亲的狭长‘盒子’, 她却意外平静。
蓝色火焰似乎也燃烧了锁住她的某些枷锁。她感受着凉风吹过脸颊,甚至有一点古怪的如释重负。
迦涅侧眸看了哥哥一眼。贾斯珀微微眯起眼注视着火堆,表情并不紧绷。察觉到她看过来,他淡然地回望,一丝意味复杂的笑攀上唇角。
她于是知道他们此刻的感受相似。
持续六年的告别实在是太过漫长了。到最后他们都精疲力尽,甚至没有力气悲伤。
随着这场葬礼落幕,她似乎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了——
过去半年内, 迦涅不再掩饰自己要正式继承家业的意图, 用各种方式直白地为自己铺路。至于那些还对家主位置有野心的亲族、那些推三阻四的顽固反对者, 她都以从花丛中挑出杂草的细致和谨慎,一支支彻底剪除了。至此, 她已经彻底接掌了奥西尼家的传承。
迦涅拔除敌人时都会和贾斯珀分头仔细盘问对方,威逼利诱, 试图找出伊利斯突然龙化的真相。
奥西尼家内部至少有三支反对迦涅直接继承家主位置。但和他们‘友好’交流之后, 迦涅挫败地发现,这三波人竟然都认为是另外两支中的其一对伊利斯下手。
最后她和贾斯珀在族内一无所获。
昨天城外的那场伏击是战斗进行曲的最后一小节, 也是无趣的收尾,在迦涅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她有意谱写的。
伊利斯体内的传承碎片尚未与迦涅完全融合,葬礼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个时候要夺取传承仅剩一种方法:杀掉现任持有者,重新开启传承的流转。
而在伊利斯的死讯传开后,奥西尼族中仅剩一位魔导师尚未恭贺迦涅继承家业。
那是迦涅的远房姨母,与迦涅有造型相似的鼻子的那一位。她也曾经是享誉一时的天才人物,三十多年前败给了伊利斯。
选择明晃晃地摆在对方面前:向迦涅低头,又或是舍命一搏。
事情结束得干脆利落。
发觉迦涅轻松挡住了己方倾注全力的攻击,那位心高气傲的姨母立刻吞下了准备好的毒药。
遵循着不成文的族中惯例,迦涅没有对姨母的孩子赶尽杀绝。而作为交换,他们也会远远地移居他地,接受败北,等待下一轮家主更迭的机会。
迦涅按了按狂风吹散在外的一缕头发,将姨母绝命时刻的表情驱逐出脑海。她转头轻声问贾斯珀:“回去之后你准备做什么?”
一起熬过了又一段艰难的时日,奥西尼兄妹的关系终于进步到可以比较自然地聊闲话。
贾斯珀认真思考了片刻,哂然回答:“喝口热汤,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态度正经,反而真假难辨。迦涅便只弯了弯唇角。
“刚才在教堂里你突然回头,你发现了什么?”贾斯珀冷不防问。
“没什么,只是感觉袍脚好像被踩了一下。”
贾斯珀无言地看了她片刻,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他没有追问,转开了话题:“乌里阁下似乎想和你聊几句。”
迦涅顺着哥哥的视线看过去,乌里站在数步外的地方,向他们微微点头致意。他没走过来搭话,反而再一次看向冲天的火堆。
他日常在人前总穿文雅的浅色衣服,肃穆的丧服与冷冷的火光两相映衬,让他无端显得有些苍老。
“明天吧。他今天好像没有这个心情,”迦涅轻轻呼了口气,“我会向他打听那个人的事。”
贾斯珀应了一声,再度陷入沉默。
那个混乱的满月节后没几天,迦涅就回流岩城将艾泽的事告诉了兄长。然而对于父亲,贾斯珀知道得并不比迦涅多。
他小时候追问过父亲的下落,但伊利斯每次都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被问烦了甚至会严肃反问小贾斯珀,父亲缺席这件事对他来说真的如此重要?魔法名门的血亲关系疏离、双亲分居是常态,有仆役、有挑选的玩伴和陪读,有没有‘父亲’对贾斯珀和迦涅来说区别并不怎么大。
但贾斯珀似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始终认为,他的父亲一定是个普通人。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全无魔法天赋。
直至迦涅出生,并且早早展露出众的魔法资质。
兄妹的差距让贾斯珀怀疑他们其实同母异父。但伊利斯明确否认过这点。
然而这只让事情更加古怪:迦涅比哥哥小七岁,而贾斯珀的童年记忆里,完全没有符合艾泽外貌的男人出现过。就连贝瑞尔都不清楚他们的父亲是谁,而她身为人造物,理论上不会忘记任何事,除非记忆受过精密修改。
至于流岩城和千塔城的各类档案之中,根本找不到艾泽这个人。
身份成谜的陌生人自称父亲,同时对伊利斯的状况极为了解。两个谜团隐隐相互缠绕。唯一的线索指向乌里。
但是贾斯珀并不信任这位贤者,坚决反对迦涅直接去打探艾泽的事。迦涅也并不确定乌里与伊利斯是否真的有深厚的交情,他可能另有图谋。当然,艾泽的话同样不能全盘相信,贸然按照他的指引去询问乌里,怎么想都风险极大。
于是迦涅最后决定先稳住不动。
他们的疑虑似乎是多余的。
乌里尽心尽力地履行了此前对迦涅的承诺。在他牵线助推下,迦涅在千塔城名声和影响力见长。乌里不可能插手奥西尼内部事务,但她在千塔城越顺利,对她的位置蠢蠢欲动的人的信心就越稀薄,不少隐隐对迦涅继承传承有微词的人最后识趣退让了。
现在终于是时候迈出试探的第一步了。
※
夏天的流岩城白昼漫长。玻瑞亚丧仪惯例,送葬的队伍要等到太阳落山才能离开燃烧骨骸的祭台。
迦涅最后一个离开。她下山前又一次回头,蓝色火焰将高崖上方的那一小片天空照得通明,像天幕上开出一只隐隐绰绰的眼睛。
伊利斯在看着她吗?
严格按照教义来说,解脱的火焰灼烧下,情感与记忆组成的精神受到感召,正在远离崩解的躯体。仅有灵魂作为纯粹的灵性停驻,直至最后的最后,在躯体湮灭时回归灵性之海。换而言之,如果伊利斯的灵魂还盘桓在悬崖近旁,‘她’可能已经认不出迦涅了。
这不是个适合独自在悬崖边思考的问题。迦涅闭了闭眼,足下一点,直接飞回了堡垒。
这两日城堡里整日都有宾客进出。幽隐教会的神官正在门厅和和气气地与贾斯珀告辞,身边飘着葬礼前摆在教堂门口的礼金箱。
贾斯珀手里拿着宾客签到的名簿,一边请对方转达对幽隐教会的感谢,一边随意翻着纸页。
迦涅免不了又和这位神官寒暄了几句,送走对方她转身一看,贾斯珀居然还在翻名簿。她抬了一下眉毛,吩咐迎上前来的侍者准备晚餐,似乎对哥哥在做什么并不在意。
也在这时,贾斯珀翻页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你在找什么?”迦涅问。
“没找什么,就看看有哪些流岩城居民出了礼金,那样对各个职业公会的态度和财力也有个底。”贾斯珀回答得毫无破绽。
她走过去,很自然地将皮面名簿从哥哥手里抽出来,按照记忆快速翻找,直至来到贾斯珀刚刚短暂停留过的中间偏后的部分,这才仔细一行行阅读起来。
贾斯珀没有试图把名簿抢回来,就站在她身侧,默然看着她把名簿翻得哗哗作响。他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看不出是无奈还是不快的情绪占上风。
迦涅的动作终于停下了。
从纸页侧边位置判断,确实是贾斯珀刚刚顿住的那一页。
她立刻找到了吸引他注意力的那个签名:
A. 加罗。
贾斯珀会留意这个名字,这个姓氏……还有他刚才忽然询问她教堂里的那个回首。迦涅的目光追着字母A潇洒的笔锋走了一遍,弯了弯唇角。
周围一下子变得分外安静。
贾斯珀呼吸的声音好像也放缓了。
啪,迦涅阖上名簿,抬头看了长兄好几秒,声色平稳地问:“贾斯珀,你有没有需要告诉我的事?”
贾斯珀长而纤细的睫毛向下掩了掩。他没作答。
迦涅忽然侧首,贝瑞尔正原地跳舞一般在远处来回走动。她显然察觉了迦涅和贾斯珀气氛有异,认为不适合唐突靠近。
迦涅扯了扯嘴角:“去吃饭。”
“好。”贾斯珀淡然应下。
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开口:“是你做的吗?”
贾斯珀的脚步停顿了半拍。而后他才重新走到她身侧:“我们一定要在吃饭前谈论这个话题?”
迦涅倏地转身,堵在了哥哥身前。半透明的淡金色防护壁以她为中心向外瞬间展开,将两人圈在了隐秘隔音的魔法空间之中。
她深吸气又吐气,口齿清晰、一个词一个词地问:“你知道阿涅特·加罗这个假名,是吗?”
贾斯珀沉默地伸手触碰隔音壁,固执地维持沉默。
迦涅笑了一声:“所以,向妈妈告发阿洛·沙亚在宣言上签字,促成他被驱逐……是你吗,贾斯珀?”
第51章 更始-3
“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贾斯珀干脆利落地认下了指控。
迦涅忽然疲惫极了, 她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声音异常平板:“先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个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