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安静极了, 湖上不仅再无第二艘游船, 就连湖边常见的水鸟都缺席了——
以这片无名的湖为中心,半径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的地方都布下了幻术装置,任何生物如果靠近,就会受到催眠暗示,即刻转头返回。
随着迦涅起身,小船微微摇晃,她的脚步却很稳当。她前进半步, 踏上小船底部绘制好的魔法阵, 立定在阵中央。阿洛也起身站到她身后。
这个从玻瑞亚传送魔法阵改制而来的阵图、还有此刻小船停泊的位置, 都是两人过去数日反复实验的成果。
正如阿洛此前猜测,相比艾洛博其他地方, 这片湖区的灵性尤为丰沛。
奥秘就在于湖中心。
这片湖在水泽绵密如蛛网的湖区之中,算是风景相对平庸的那一类, 这从它竟然没有一个正经的登上地图或是游览手册的名字中可见一斑。湖中的鱼鲜也少, 于是这里既吸引不了游人,也缺乏特意来垂钓的价值。
加上湖中心水深且看出去的风景平平, 即便真的有人闲到泛舟湖上,也鲜少会特意花大力气划桨到迦涅他们所在的位置。
而在这个魔法不被广泛承认的世界,隐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正因为少有人靠近,这里与灵性之海的关联才没有断绝,几乎接近玻瑞亚的正常灵性浓度。
也只有这样与外界文明变革几近隔绝的地方,才能支撑起异界之门。新闻中湖上出现的空洞、八卦中有人目击的湖中怪兽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阿洛长大的孤儿院已经在八年前关闭,他被捡到而后送进孤儿院的具体原委也随之断绝。但孤儿院原址附近很可能也曾经有那么一个类似的、灵性异常充沛的特殊地带。
只是那片土地眼下早已开发为一座欣欣向上的纺织业小城,铁路直接贯穿城镇正中,能在那里重现异界之门的几率很小。
施法召唤异界之门的位置于是就那么敲定了。
至于尝试打开异界之门的术法,就纯粹是两人猜测推衍加上小规模尝试的结果。
迦涅认为比起‘召唤’性质莫测的异界之门,可能‘传送’性质的魔法更容易实现。
然而除了足够坚实的魔力源,传送阵要成功启动,还需要足够明确的、带有神秘意义的位置指向,并且需要施术者根据目的地对阵法做精密的调整。
这是施展跨世界传送魔法要克服的最大难点。
毕竟世界之间并没有固定的相对位置,甚至于说大部分时间,一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从魔法层面察觉到异世界存在,要将玻瑞亚定位为传送目的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阿洛想到了一种称得上作弊的解决方法。
他知道迦涅身上有一枚可以直接传送回流岩城安全位置的珍贵金符文。她从小到大,手头也仅有这一枚功效相同的符文,足见它的珍贵和强大。
迦涅没有在落到艾洛博的第一时间就使用这枚符文,主要是担心自身无法承受跨越世界的魔力消耗。如果传送门打开了,她却先力竭倒下了,那可就糟糕了。
发现了这片湖的奥秘之后,这个问题也解决了:魔力源头一分为二,由这片湖供给所需要的大部分魔力,不够的部分再由阵中人补全。
魔力有了保障,再使用魔法理论中基础的嫁接概念,将传送阵的目的地修改为‘阵法启动者启动的符文指向的地点’,理论上就可以精确地让传送阵指向流岩城,打开回玻瑞亚的入口。
只是理论上可行。还没有人在传送这种出错就后果惨重的魔法上实践过嫁接。
如果是过去,迦涅肯定坚决反对这种大胆冒险的提案。但现在她顾不上这些了。
当然,她不可能无准备地挥霍她这唯一的宝物。
前两天阿洛被她指挥着用金银制作了许多指向附近特定地点的传送符文。两人一起修改魔法阵,一次次尝试传送到符文的目的地(充当实验对象、反复在传送闪光中消失的人自然是阿洛)。
直到确认他们用来达成嫁接的符号序列真的没有错误,迦涅才终于放下心来。那之后,他们假扮成观光客,在附近的度假山庄休整了整整两天恢复魔力。
成败就看现在。
迦涅将金质符文捧在掌中,另一手向后伸出去。
阿洛的指掌紧紧与她相握。他会以这种方式与她分担启动魔法阵的魔力消耗。
青年的手干燥、温暖,平稳极了,没有发抖。迦涅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闭上双眼。
她在脑海中再次勾勒脚下传送阵的模样,精确到每个符号的每一笔。这不仅是摒除杂念的冥想,更是从思维层面为施法奠基。
意识中的魔法阵也彻底成型的那一瞬,她倏地启眸。
如呼吸一般自然,两人的魔力同时注入脚下魔法阵、以及手中的纯金符文。
鳞形的符文爆发出金光,自迦涅掌中悬浮而起。
小舟摇摆起来,逐渐如罗盘指针般转起圈子。空气在旋转,平滑的湖面映出的铅灰天空也如巨大的水银镜,缕缕起了鼔皱,进而扭转出一个深深的、不断张大的漩涡,朝着湖心俯冲而下。
熟悉的、仿佛要让人喘不过气的强大吸力搅动着空气。
迦涅听到自己一声清晰的心跳。
门打开了!
水波围绕着小舟上涨,却离奇地没有溅入船内哪怕一滴。湖水仿佛成了有粘性的胶质,被无形的手抓住向上提,汩汩地冲进扩张的漩涡中心。
迦涅没有抬头,她只瞥了一眼水面的倒影,就不敢再看。这次他们开启的门洞理应与来时性质不同,但上次直面异界之门带来的冲击仍旧记忆犹新。
阿洛吸了口气。
某种温暖坚实的东西瞬间包裹住她,严丝密缝,不留任何缝隙——最为复杂困难的身体强化魔法的一种,为身体制造一层临时的外壳,代替本体吸收抵御伤害。
按照他们之前商定的计划,一旦异界之门成功开启,迦涅就会全力注入魔力加速通道开启,而阿洛负责在他们被吸进异界之门时保护好她。
两道人影嗖地就飞上了半空,直奔天空正中裂开的风暴眼。
迦涅被无形的壳包裹,感觉不到窒息难受。骤然上升时,她甚至还有余力朝下方一瞥。
强大的吸力终于抵达了湖面,小船惊骇地顺着浪头弹跳了一下,重重落回水面,竟然毫发无伤。
迦涅见状,紧绷的唇线顿时松弛了些微:这个门洞的破坏力有限,很好,门没有因为随机而失控的迹象,传送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了。
眨眼之间,两人就冲到了门洞口。
身体在半空中悬停了须臾,下一刻,仿若被系在身上的绳索牵引,迦涅和阿洛猛地弹了出去,落向门的另一头。
然而就在这时,包裹着他们的乱流先是茫然地停了停,紧接着不规律地颤抖,随后猛地扭曲了。
迦涅浑身冰凉。
传送阵哪里出错了?到底哪里还能出错?!
无目的冲撞取代了目标明确的坠落,撕裂近处一切的力量爆开,那根牵着他们回归玻瑞亚的‘缆绳’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世界与世界的夹缝之中,那挤压揉搓一切的纯粹蛮力。
阿洛承受了更多冲击,闷哼一声。他果断抱住迦涅,试图用身体增加一层保护。
“不要睁眼,不要看!”迦涅大喊,但他不知道在这概念都失效的乱流中,她的声音是否还能传递到阿洛那里。
她的感官正在瓦解,明知道阿洛就贴在她身后,她却好像开始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比坠入另一个未知异世界更可怕的猜测摇摇晃晃地成型了:
他们会不会永远困在世界的夹缝之中,找不到出口,直至彻底泯灭?
“迦涅?”
幻觉?她用右耳寻找自己的右肩,以这一个偏头的动作找回自己头颅到肩膀的知觉。然后她又听到一声呼唤:
“迦涅,是你吗?”
熟悉的嗓音。迟滞的思绪却似乎过了一个世纪才搜寻到答案:
是艾泽。她听到艾泽呼唤的声音。
这一认知上浮的同时,裹挟两人的乱流正中骤然开辟出通路。另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勾住他们,而后与他们一起朝着无尽的深处坠落。
紫色的尘土高高地扬起散开,嘭——!
迦涅耳朵里啸叫得厉害,沙砾进了眼睛,她摸索着抬起手,要给自己施加一个恢复五感的法术。但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口中问着:
“迦涅?啊……是眼睛难受对吧,我来。”
清风温存地拂过她的脸和身体,带走了黏在她身上的异物。
迦涅又能睁眼了。
声音的主人正微微蹙着秀丽的眉毛俯身看她。他茶色的头发乱糟糟的,蓝眼睛的专注略微减缓了眉眼间无法消解的倦色。
“艾泽……?”迦涅喃喃,随即猛地转头左右张望。
阿洛呢?!
半步外的地方,他面朝下栽倒在紫色的沙地上,一动不动。
“那是你的朋友?”艾泽手腕一翻掌心微抬,柔和的气流立刻将阿洛托举起来,而后利落地翻了个面。
风元素魔法相当基础,但能用意念施咒这样轻松自如地操控术法很难。
迦涅才那么习惯性地做出判断,嘭,阿洛便仰面朝天掉回地上,砸出一个浅坑。
“……”
艾泽轻咳一声:“我状态不太好……”
他环顾四周,呼啸的风穿过深邃的深紫色大峡谷,将地上紫色的沙砾吹出明暗分明的分割线,也带走了他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这里……”
话没说完,被砸的阿洛倒是恢复了意识。他倏地睁眼,同一瞬间身体戒备地绷起,腰腹发力,整个人蓦地弹起,抓住迦涅的肩膀就要把她拉离艾泽。
她反手抓住他的小臂,安抚地紧了紧:“没事,我见过他。”
艾泽见状失笑:“放轻松。唔……最要紧的还是先别呼吸。”
他前言不搭后语,迦涅和阿洛都愣了一下。
“没感觉?看来你们身上还有护身的物品,很好。”艾泽自顾自点了点头,抬手在迦涅的眉心点了一下。
如同蒙尘的水晶终于等来擦拭,迦涅从身体到精神一下子变得轻盈澄澈。
也在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刚才她的状态其实并不正常,就好像……被一团雾气包裹着,她无法正常呼吸,于是所见所想都有些钝钝的模糊。
这个世界有问题?他们这次落到了哪里?是艾泽救了他们?传送阵哪里出错了?还是偶然倒霉?艾泽怎么能找到他们?……
迦涅因为一拥而上的疑问失语,艾泽则将指尖挪到阿洛面前,停了停,仿佛在确定他不会暴起反击。而后,他在阿洛额头上同样点了一下。
“空气有毒?”阿洛眼神和表情都变了。
“恐怕不止是这样。”艾泽的视线在高处绕了一周。
紫色的壮丽岩体宛若堡垒,又如从天而落的崎岖巨人,矗立在荒芜的黑色平原上,环绕缀连成片,冷冷地俯瞰着三人。而除了他们三人,这片深谷中唯一可见的生命迹象就是石头夹缝之间的亮黄色苔藓。
“我们落进了一个相当棘手的世界,”艾泽站起来,十分朴素地用手掌、而非魔法拍打掉袍子上沾的尘土,“我来负责维持护身的屏障。你们两个最好不要使用魔力,越少越好。这里的灵性对人类来说是剧毒,离开这里之前,耗费掉一点魔力就等于永远失去一点魔力。”
阿洛眯了眯眼睛,连发三问:“你来过这里?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又是什么人?”
艾泽看了迦涅一眼,似乎在等她发话。
她抿了抿唇:“他……是我的父亲。应该是。”
艾泽抬起半边眉毛,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轻轻叹息。他看上去更加疲惫了。
阿洛盯着艾泽仔细打量,要从他的每个五官部件里找到眼熟的痕迹似的。越看他的眉心蹙得越紧,面上逐渐流露出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