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艾泽隔着火堆对视了片刻,终于开口:“能给我答案的人可能只有你了。母亲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会突然倒下?”
艾泽嘴唇才微微分开,她就加重咬字抢白:“我要听真相。”
他却并未动摇,仍然吐出原本准备好的回答:“你不探究这件事更好。”
“我怎么可能不探究?!”迦涅扬声反问。
她高亢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尖锐而空洞的声效一瞬间让她感到陌生。
艾泽沉默地看着她,神色难以解读。
迦涅毫不退让地望回去。可她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得让她讨厌的固执。
她明明离苦寻不得的真相已经那么近了,只隔着最后一扇门,但这个是她亲生父亲的男人偏要挡在那里。
话语脱口而出:“你已经缺席那么多年,事到如今,就不要用这是为了我好、无知是保护这种说法搪塞我!”
艾泽扯了扯嘴角。他没有生气,没有试图为自己辩护。什么都没有。
只有岩石一样的沉默。
迦涅紧抿的嘴唇颤抖了两下,她连续深呼吸,稍稍缓和态度:“求你了。作为她和你的女儿……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女儿’这个词语箭矢般刺中艾泽。他和坐下时一样唐突地起身。
“不是现在,”他短促而生硬地道,背过身去整理铺好的地铺,“我必须休息。提问留到明天。”
迦涅下意识就反驳:“明天你说不定就突然消失了!现在我甚至弄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状况,但你还是根本不打算主动解释任何事。”
艾泽吸了口气,在火堆边躺下,背朝她,声音有些喑哑。他重复道:“明天。”
“哈,明天。”
“我保证。到时候你所有的问题我都会尽可能回答……但先给我一点时间。”
迦涅没有作答。她快步踱到洞口,双手抱臂望着外面。
艾泽预告过的雷暴正缓慢地在浓紫色的峡谷间徐徐移动,伸展着闪电的触须,宛如一团行进的巨型灰黑海洋生物。
隔绝空气中对人类有害元素的防护壁也挡住了一部分噪音。细密的电光将天空割裂出蛛网,抵达洞口的雷鸣却闷闷的,仿佛真的是从水下传来。
身后一步外,忽然传来小石子滚过地面的声音。
迦涅知道这是来人有意让她听到的响动。
阿洛走到她身侧,没有离她太近,目不斜视,也直直看向洞外,凝望盘旋于深色大地上的漆黑风暴云团。
过了好半晌,他才来了一句:“亲子谈话似乎进行得不是很顺利。”
她嗤笑:“你这说法太客气了。”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下去:“你听到了多少?”
阿洛迟疑地沉默。她又笑了。看来是全部。
没办法,这家伙的五感经过常年强化训练极为灵敏。如果不特意再施加一层静音罩子,刚才那样的谈话根本没法逃过他的耳朵。
奇妙的是,她并不怎么介意他听见。
“母亲也好,他也罢,为什么我周围的每个人都浑身是需要保守的秘密。”她哂然垂头,把一颗小石子踢出山洞。
“难道你不是?”
迦涅侧头看向阿洛。他神色反常地严肃。
“浑身都是秘密。你也是。”他平静地指出,但话语中隐含谴责。
伊利斯不露面的隐情,奥西尼家传承的代价,还有奥西尼家内部的争斗……事关迦涅生存的重要事项,迦涅确然都没有主动和他吐露过半点。
迦涅因为艾泽涌上心头的恼意还没消散,她立刻就势竖起话语的尖刺:“但你也没有坚持不懈地追问答案,不是吗?”
阿洛哑然看了她片刻,将问题抛回来:“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吗?”
他们都知道答案是否定。
一方抛出问题,紧跟着出现的却是‘我凭什么要告诉你?’的反问。在以往的争吵中,他们许多次就是这么与敏感的话题擦肩而过的。
迦涅也在这时想起,阿洛还不知道当初告密的人、还有拦截他信件的人是谁。可这个时候突然提起来太怪异了,简直像在回避当前随时会爆发的冲突。
阿洛又问:“你明知道代价,依然接受传承的?”
她不假思索,略抬着下颚回答:“当然。那是我可以接受的条件。”
身边人突然深吸了口气。她的回答好像戳中了他的某根神经。
迦涅在自己那本就不丰厚的耐心库存里翻找着,勉强拼凑出一番还算好言好语的应对:
“正常情况下,龙化都是生命尽头才会发生的事。奥西尼一族的部分人老朽之后会长出鳞片和利爪,换个角度想,这只是一种比较特别的衰老方式。”
阿洛的表情和声音都更加僵硬了。他的绿眼睛亮得有些骇人。她连瞥了他两眼才确认那光亮是愤怒。
“但伊利斯显然不是正常情况。你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
“难道我要对传承说不,乖乖搬出流岩城,被放逐到某个农庄上度过余生?!再说了,我都不怕龙化,你又急什么?”
阿洛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良久,没有再开口。
※
三人在这个奇异世界的‘第一天’在轮流守夜中过去。交谈近乎绝迹,每个人都喝了难喝的灵性药水,心理生理的不痛快相互叠加,气氛极度压抑。
但当迦涅再醒来时,石窟中弥漫着诱人的食物香气。
睡前挤压心头的情绪也随之消散了。阿洛那么自觉?迦涅拢着毯子坐起来,正看到艾泽把一口小锅悬在火堆上方,正在烧着某种浓稠的谷物粥,手里长柄勺子搅拌的动作不停。‘
迦涅顿时有些尴尬,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躺回去装睡,还是再次强硬出击。
艾泽却已经侧首看过来,微笑着对她说:“早上好。”
昨天得知伊利斯死讯之后,他展露的种种丰富情绪都再次好好藏了起来。迦涅能看到的又是那个温和又疲惫的、无底洞般的艾泽了。
“早上好。”她生硬地回了一句。左右张望间,她没看到阿洛的人影。发现艾泽还在看着她,她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
“雷暴停了,我让你的朋友帮我跑腿去了,希望你不介意。”
“跑腿?”
“雷暴过后很容易找到天然魔石,魔力源对我们来说越多越好。我没让他跑很远,就在附近安全的地方找,”艾泽说着看向洞口,“回来得正好。有收获么?”
阿洛出现在洞窟入口,顿时和抱膝坐着的迦涅打了个照面。
她立刻别开视线。
他顿了半拍,褪下兜帽,将沾染了紫黑尘土的斗篷解开扔在了洞口的石头上,回答艾泽:“有一些。”
他抬手一抛,一个小布袋子就飞到了火堆边上,落地时发出晶体碰撞的悦耳脆响。
“对面悬崖上有一大片,但那里地势太开阔,我不放心直接飞过去拿。”
艾泽点点头:“不错的判断。那说不定是陷阱,就等冒失的猎物撞进去。”
他用长柄杓尾敲了敲沸腾的小锅,锅子从火上飞走,稳稳地落到地面挖好的浅坑里。热气蒸腾的谷物粥盛满三个木碗。
见阿洛和迦涅都各自待在原位不动,艾泽笑了一声:“都坐下来喝点粥。然后才是家长讲故事的时间。”
第65章 囚徒-5
故事的开端老套陈腐:
某个历史悠久的法师家族有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们祖上在第一纪元晚期出过两位杰出的奥术法师。时过境迁, 豪华的庄园衰败了,田地的规模与在本地的影响力一起缩水。到了两兄弟双亲这代,家族已经悄然脱离了名门行列。哪怕是一度显赫的姓氏也不怎么好用了。
那时候在社交场合提及他们的名姓,先会有半拍失忆般的尴尬沉默, 直到有某位博学的好心人忽然想起怎么解围:‘噢!是奥术魔法的那位某某的后代吧’, 顿时引发一阵貌似尊敬的喃喃附和声。
即便如此, 有两位名字遗留在魔法史正文、而非脚注的祖先,已经是他们家最大的财富。
强大家族的成员往往并不那么在意伴侣的出身, 他们只挑剔魔法资质。反倒是那些只能抱守着辉煌过去的法师家族, 他们才最信奉血统的纯正性, 愿意冲着家名缔结婚姻。
兄弟中的一人就是这种政治联姻的结果。
联姻是契约, 他这个继承人是契约双方都按部就班履行过义务的证物。另一个孩子则恰恰相反,他是一段不受祝福的狂热爱情的意外产物。
兄弟两人出生时背负的期望和意义迥异。相同的是,他们都资质优异,从小就展露出过人的魔法天赋。
一丝不苟研习经典、试图复原第一纪元奥术魔法,走在正统的古典学派道路上的哥哥。
脑子里全是奇异想法,对先贤缺乏敬意,试图把停滞一个世纪的奥术魔法玩出新花样的弟弟。
哥哥是背负着众多期望的完美继承人, 私生子弟弟则因为处境尴尬而个性乖僻。哥哥厌恶异母弟弟, 仗着身份明里暗里打压他, 弟弟则用自己的灵活头脑屡屡反击。
故事似乎一般都这么讲。仿佛一个人的出身和童年能用来解释他们之后人生做出的每个重大抉择。
但这是偷懒,一种叙事技巧。讲故事的人往往擅长欺骗, 最典型的故事也大都最虚假。
只有把乱糟糟的现实简化成一个个好懂的符号,砍掉不合逻辑的部分, 前因后果才能成立, 故事的听众才能听得顺心。
现实却很少顺着故事整齐好懂的模子生长。
弟弟艾泽在懂事之前,就先无师自通地懂得要痛恨身上的责任, 他想尽办法让双亲失望,叛逆、随心所欲,但仍然是肩负了两个姓氏未来的继承人。
从小就老成不出错,随时可以顶上来继承家业的哥哥乌里,他才是必须自己谋求生路的私生子。
因为一本被奥西尼家仆从偷偷变卖的魔法书,乌里与伊利斯·奥西尼偶然成了笔友。那是一段不可思议的友谊。正常情况下,乌里很难与奥西尼家的孩子说上话,更不用说成为朋友。
乌里在信里有时会提及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弟弟。伊利斯应该听了艾泽足够多的坏话。两兄弟的关系僵硬是事实,他们都没少给彼此制造麻烦。
第一次听说奥西尼家的某位小姐是乌里的笔友,艾泽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呆子终于载在了骗子手里,被冒名顶替的家伙耍得团团转了?
他暗暗等着那位‘奥西尼小姐’露出真面目,等着看乌里吃瘪出丑。
但他只等来了伊利斯·奥西尼突然骑着骏鹰登门拜访。
全家都陷入不知所措的大骚动。
不需要艾泽自我介绍,伊利斯就认出他是乌里的‘那个弟弟’。她礼貌地和艾泽问好,但态度以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衡量,冷淡得有些过分。
艾泽对伊利斯也没什么好印象。能和乌里聊到一起,可以说的话多到隔天就交换一封书信的名门大小姐,恐怕也是个脑子里只有‘古典’、‘正统’、‘责任义务’这类东西的呆子。
但爱就喜欢降临在最缺乏心理准备的人之间。
明明对彼此的初印象都极为糟糕,明明一开始和伊利斯更亲近的是乌里,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艾泽和伊利斯已经坠入爱河。
两人正式结为伴侣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是各自魔法领域崭露头角的菁英。艾泽在伊利斯的双亲眼里达到合格标准,而奥西尼家的地位和财力则让艾泽家里不可能有任何反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