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听到了两声鸟鸣,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一切如此真实, 但又因此像个等她勘破的幻象。
毕竟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没人能在透支燃尽生命力后存活。
干脆坐起来看看。视野变幻, 迦涅低头,看到衣袍的褶皱, 以及下方膝盖和小腿的轮廓。她翻转指掌,仔细端详,从手背到掌心,都是她十分熟悉的、她自己的双手。
她摸了摸顺滑的裙子布料,又掐了自己一下,无论是微凉的光滑绸布触感,还是轻微的刺痛,全都亲切又真实。
迦涅往这张‘床’的边缘摸,触手冰冷坚硬。她低头多看了一眼,发觉自己醒来的这张寝具古怪极了。
它通体以水晶雕刻而成,贝壳似地朝下深深凹陷。由于这个高度差,人躺在里面根本看不见身体两侧的东西,就算坐起来,她的脑袋也只堪堪探出边缘,要爬出来也很不方便。
简直像个豪华浴缸,又或是……
一具棺椁。
迦涅不确定这棺材是否也是死后幻觉中有象征意义的一部分。她双手撑着雕刻成海浪形状的棺材边缘,小心翼翼地往外爬。她的腿脚不是很听使唤,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有些生涩。
但她在跨出去之前就停下了动作。
贝壳形态的水晶棺材下有东西。
那是一个庞大复杂的魔法阵。
细密繁复的线条微微发黑,宛若灼烧留下的痕迹,显然已经发动过一次。
几乎是本能地,迦涅开始解读组成魔法阵的玄奥符号。
陌生的术法,没有见过的符文组合,一部分符号她能勉强辨认出来源,大半都是恶魔族的,十分古老,只是看着就让她的头脑隐隐胀痛。
魔法阵中每个关键部分具体的神秘意义,还有它达成的效果都不明。
即便如此,迦涅也能判断出来:这是个极其强大精妙的术法,从构思到对魔法的理解都让人惊叹,每个符号、每笔线条全部恰到好处,没有任何浪费,一切为了引导向理想的结果。
是个极尽完美的、有如教科书范本的魔法阵。
这个魔法阵在棺材下,所以她是施法对象?她现在是什么情况?谁施的法?……
迦涅始终蒙着一层浑噩雾气的思绪突然挣脱了束缚。她对身体的感知前所未有的鲜明。她扶着古怪的寝具边缘爬出来,小心避开不踩在魔法阵的关键位置上。腿脚还有些乏力,她于是靠在水晶块边上,首次认真打量四周。
纱幔从绕着棺材的四根床柱上垂落,其中一面床幔挽起,露出外面房间的模样。
那是一间陌生却又无端熟悉的卧室。
有个人站在四五步开外的地方。他似乎从刚才一直在那里,但她竟然到现在才察觉对方的存在。
在看清这人的模样之前,迦涅就认出了他。
是阿洛。
但他又和她记忆里的那个阿洛很不一样。不仅仅是他那头长了许多的黑发,或是那因为消瘦而加倍深刻的五官,他整个人给她的感觉极为陌生。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姿有些僵硬,死死地盯住她。
阿洛的绿眼睛好像比以前颜色更深了,不,纯粹是因为他的瞳孔张得很大,翠绿色的虹膜被逼退成一圈细环,于是眼眸显得幽深。
他用目光锁定她,像在探究地观察她,高度专注又戒备,有隐隐的兴奋,却又不兴奋过头,好像他足够悲观,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不知从何来的绝望。
谁都没有动,但迦涅感觉到迫近。
阿洛像是要用眼神将她拖进瞳孔里生吞活剥,那幽邃的瞳仁深处有什么攒动着,蓄势待发,让她感到危险。
只有在那个满月节庆典过后的深夜,只有那一次,阿洛·沙亚给她过这种危机感。
“阿、洛……?”迦涅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低哑又僵涩,音节之间有不自然的停顿。她的喉舌好像忘记了怎么震动发音。
黑发青年张了张口,看口型是叫她的名字,但他没能发出声音。
“发生了什么?我到底——”这句话她就说得流畅很多。
阿洛没作答,瞬息间他就到了她面前。
下一刻,迦涅被抱住。
她嵌进他的怀抱里,严丝密缝,不留间隙。
乱了拍子的呼吸急促地在她头顶响起,同样不稳的是近在咫尺的心跳,砰砰地在他发烫的胸膛里拼命地撞击。他的手臂用力又用力,掌心无意识的在她背脊上移动,下巴和鼻尖深入发丝磨蹭着,像在确认拥抱的触感不是一戳就破的幻觉。
迦涅有点反应不过来。她的双臂愕然僵在那里,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地找到阿洛的后背,安抚似地、示威似地拍了几下。
“有点痛……”她闷声说,“还有,我快没法呼吸了。”
阿洛好像愣了一下。
他随即低笑出声。
这一声笑轻飘飘的,却不知为什么听上去沉重又黑暗。
他稍松弛了一些怀抱,眼珠小幅度地来回移动,瞳孔里始终被她小小的影子占据。盯着她的时候,他的绿眼睛亮得惊人。
“你是真的,对吗?”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我还能是假的?”迦涅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阿洛又笑了。这次他的眉眼都弯出欢喜的弧度,他很少笑得那么开怀,甚至有一丝傻气。
这笑极具感染力。迦涅也不由自主微笑起来。可不知怎么,绽开笑意的同时,她的眼眶开始发烫发酸。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阿洛的脸上刚才一直完全没有笑意,只有某种冷硬并且极具攻击性的东西,所以她才在第一眼觉得他陌生。
但说实话,现在这样仿佛眼睛里只装得下她的阿洛,对她而言是另一种陌生。
他抬手,像要捧住她的脸,又像要擦掉她还没掉下来的眼泪,最后却只用手背碰了碰她的侧颊。
动作轻柔缓慢,小心翼翼,宛如她是什么易碎品。
“嗯,确实不像假的。”他喃喃地说。
随着这句话,阿洛像是再也站不住似的,身体脱力地向地上陷落。
迦涅吃惊地看着那么高大一个青年,就在她面前顷刻间委顿下去,几乎是跪倒在她身前。
她身体里的传承已经不见了。魔法阵,棺椁,阿洛的异样表现……迦涅单手撑住身体,半坐在水晶棺材边缘。她一只手与阿洛的牵着,低头看着他伏在她膝头,蹙起眉心。
某个猜想浮现脑海。她不太喜欢那个念头。
“阿洛,我——”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阿洛打断她,一连串的问题迎面扑来,“饿不饿?还是说你想先喝点东西润润嗓子?对了,衣服冷热怎么样,要不要换一身?”
连环发问的同时,他缓缓站起身来。
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作,他始终没有挪开视线,半秒都没有,一直盯着她。
迦涅迟疑了半拍:“我好像是有点渴。”
“好,我马上回来。”阿洛这才松开她,急匆匆地往门边走。到了门边他不放心地回头,与她对上眼神,好像才又安心了些微,重新推门离去。
他确实马上就去而复返了,身侧飘了两个托盘,摆了水晶瓶子、全套茶具还有点心。
可迦涅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
一眼望去,卧室重新变得空空荡荡。
阿洛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哐当——!浮空术失效,餐具和托盘坠地,闹出一阵凄楚的巨大动静。
他站在满地狼藉中央,对于横流的茶水和瓷器碎屑无动于衷,只扯了扯嘴角。
片刻前还神采奕奕的眼睛重归幽寂。他不敢细看水晶棺椁的方向,反而低头审视自己发抖的双手:“哈哈,果然……”
“阿洛?怎么了?”
阿洛浑身一震。
迦涅的声音从纱幔后传来。
他这才发现,环绕棺椁的帘幕生动地扬了起来,一阵清风溜进了房间,而他之前没有开窗。
阿洛脸上露出与胆怯相近的期待神色。他没有立刻循声去找,反而按了按耳垂,好像对自己的听觉缺乏信赖:“迦涅?……你还在吗?”
他的尾音有一些颤抖。
“嗯?我在阳台上。”
咔嚓,咔嚓,阿洛踩着碎屑绕过床柱,拨开纷飞的帷幕向前走。
通向阳台的玻璃门朝外敞开着,携带着草木气味的风就是从这里涌进来的。
阿洛动作忽然加快。他一闪身就到了阳台上。
银发披散的身影靠着围栏站着,每一根飞扬的发丝都在晨曦中闪光。初夏活泼的清风将她的衣袖和裙摆都灌满,像启航时鼓起的满帆。
好像只要一眨眼,她就会飞起来,拨开雾气弥漫的海浪,前往他抵达不了的彼岸。
阿洛下意识朝背影伸手。
“你还好吗?刚才好大的动静。”迦涅在这个时候回转身。
阿洛的手垂落身侧。
“没什么,不小心打翻了东西。”他说。
她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金瞳微微闪动。
“发现有个阳台我就出来看看。原来这是你家,但里里外外都大变样了。”她侧头看了看阳台下郁郁葱葱的花园。
蹩脚的谎言。阿洛在心里笑,笑他根本不需要戳穿的拙劣借口,也笑她敷衍地粉饰意图。
可某一部分的他同时又忍不住想要狂喜大笑。
迦涅真的回来了。只有迦涅会这样。她还是那么敏锐,有一些事即便他想要回避、想要推迟面对,她也很快能想明白,甚至……
果断以实际行动试探。
她是故意在他离开时消失的。他面对空房间陷入恐慌的那一刻,她就得到了答案。
阿洛注视迦涅的时候,她也在静静打量他、解读他的表情。
而后,她换了个站姿,吸一口长气,微微仰起脸、抬手,眯着眼睛感受日光从指缝洒落皮肤的热度。
这份微微发烫的热意,还有穿过她发丝的清风,以及夏季的花园里特有的浮动香气,全都是空无的安眠里没有的。
闭眼又睁眼,她与他四目相对。
阿洛漂亮的绿眼睛动了动。他似乎很想从这个对视中逃离,但他还是勇敢地留在了原地,脸上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