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琛书原本闭着眼睛在入定,叫这猛的一声吓得险些当场真气逆行,登时猛地咳嗽起来。
叔宝也一下子睁开了眼,唤道:“师父!”
来者正是金煌真人。他今日本该在青云山主峰上处理事务,却忽然心生感应,掐指一算,发觉是自己留给弟子们的玄雷符被动用了。他那大弟子与二弟子本事不错,便是遇到什么,也无甚可怕的,怕就怕在是那还未成气候的小弟子。那弟子性情活泼跳脱,向来最得他喜爱。金煌真人一想心头难安,干脆顺着雷符气息一番追踪,发觉距离好像并不远,便寻了过来。
金煌真人原本只看见周琛书,火气登时上来,这时叔宝出声,才发现小弟子竟也在这儿,一看之下不由大惊,赶忙过来:“叔宝?
你这是怎么了?何人伤你?”
叔宝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一见师父来了,还出言关怀自己,顿时眼眶就红了,咬了咬唇说道:“是那沈媞微,拿毒针刺我。”
“毒针?!”金煌真人赶紧拉过他手腕,探他脉息。
“师父勿忧。”叔宝脸色苍白,摇了摇头说:“我已将师父所赐生灵丹服下,当已无甚大碍了。”
“蠢材。”金煌真人骂道,“生灵丹只能保你生机不绝,又不能解毒,怎就无碍了?回去把灵丹录抄十遍!”
叔宝:“………”
叔宝的面色顿时更苍白了。
金煌真人握着他胳膊探了片刻,又叫叔宝将嘴巴张开看了看,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三两个小瓶子递给他:“你且服下,然后跟我回去。此毒难解,待得为师研究一二。”
叔宝听话地点了点头,从瓶中倒出丹丸服下。
暂时料理完小弟子这边,金煌真人站起身,面色一阴,转向不远处的三弟子:“哟,还没跑呢。”
周琛书神情苦涩,跪倒在地:“弟子不肖,还请师父责罚。”
他便是真有想逃的念头,也哪敢当着金煌真人的面啊。先不说逃不逃得掉,要真这么干了,以师父暴烈脾气,怕是能出手将自己打个半死。
金煌真人阴恻恻地盯了他的发顶一阵,到底忍下了当场做些什么的冲动,只道:“滚过来把你师弟扶起,跟老道回去!”
周琛书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奔过来。
金煌真人见了,冷笑一声:“我当你这回怎不跑了,原是腿瘸了。倒省了我动手的功夫。”
周琛书顿时瑟缩了一下。
第二十六章
宁和站在一旁,有些不知该不该上前去。
倒是金煌真人一转头,看见她,看了一会儿,眉头一皱,拿手冲她一指,道了声:“你,过来!”
宁和微愣,忙走过去道:“真人……”
就听金煌真人沉声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我……”宁和组织着措辞,“晚生那日在外遇见周兄,还有那位伏风门的沈姑娘,她受伤需借住……”
“好了不必说了,老道知晓了!”金煌真人一抬手打断她,不容置疑地道:“速速离开此处,回你那寒洞中去。”
“啊?”宁和有些茫然,她有想到真人许会愠怒责怪,却未曾想到对方却连话也不听完直接就让她走。这是何意?且方才三人争端,她是唯一在场者,总也该问询一二,怎的……
“还愣着做什么!”那厢金煌真人见她不动作,话中倒真有了几分怒意:“老道那日告诉过你,叫你量力而行,勿要在外停留太久,更切勿太早将自己置于烈日之下,你都当作耳旁风不成!如今老道看你又有魂体不稳之像,若真成了活尸一具,我看你要如何是好!”
宁和心头一惊,忙细细感受。不曾留意便罢,一经细探,顿时发觉自己通身不仅有种迟缓滞涩感,竟连脑中也泛起一阵阵沉重疲惫之感来。
原来真人不仅未予责怪,还多有关怀于我。宁和沉默片刻,心中越发愧疚,朝着金煌真人深深一揖:“多谢真人。”
金煌真人发作一通,见她如此,目光倒是和缓了些:“不必多礼,自去吧。”
转身离开之际,宁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沈媞微的方向滑了过去。
自打金煌真人出现,沈媞微便缩在那地上,将头埋进宁和披的外衫里,一动也没再动过。
宁和最后看了一眼,心中叹了口气,走了。
也不知金煌真人会拿她如何。
沈媞微这种人,宁和其实遇见过不少。对外表现各有不同,但内里无外乎“执拗乖戾”四字,凡事总爱作些极端之选。初时,宁和曾一度心生不喜,觉得此类人有如刀钉,偏激易怒,常有伤人之举。
后来,等到宁和年岁渐长见多各式形色人物,心境不同,看法也生出变化。也逐渐懂得了。其实一个人所呈现出来的样貌有如一面镜子,镜中照映了他置身的环境、家中情形,以及此生经历。
有人父母慈和,兄弟友爱,走出来便活泼纯真、温和可亲。有人自小蒙名师教导,熟读经诗,走出来便风仪落落、自有风华。有的人出身高门富贵之家,从小锦衣玉食,走出来便行止优雅、视金帛财物如寻常……而有的人,生来便如踏在尖椎之中行走,目之所及皆是利刃,那么他自身也会长成尖椎利刃的模样。有的人久居荒芜,与豺狗虎狼并行,那么他后来也会成为其中一员。所谓见青山者性青山,见江河者性江河,见泥潭者,性泥潭。能够秉持本心,出淤泥而不染者毕竟只是极少数。
于是宁和再看这些人,慢慢只觉悲悯。就如她今日见沈媞微种种,便已能隐约瞥见她身后那条崎岖来路。她这一路行走至今,想必殊为不易。
回到寒洞中,宁和觉得身上不适已渐缓解,便靠在石榻上,开始反思自己这几日所做所为。
吾日三省吾身,这也是宁和长久以来的一个习惯。不仅通过自己反思自身,也通过旁人之行反思自身。
我今晨不当因一时新奇剑法便流连在外,既有损自身,又使得没能在叔宝前来之时及时调停双方。少自制,此错一。
且收留沈媞微一事,我也应当再考虑更周全些。至少需将就若有人来洞中之事,与她商讨一二。少思虑,此错二。
宁和又想到周沈与叔宝三人。
叔宝疏忽莽撞,贸然上前,才致使沈媞微有机会下毒偷袭。我日后凡事当谨慎,万不可如此。君子不立危墙,防人之心不可无也。
周兄轻率少担当,一不愿回师门面见其师,二不能妥善处理沈媞微之事。子曰:人无信不立。昔者季布一诺千金,我既有幸能识文墨懂理义,行走世间,也当如他一般言出必行。
至于沈媞微,宁和想了想,觉得自己与她应当不是一类人。但又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可引以为戒之处。比如需得专注于增长自身,勤学苦练不辍,方能不使自己轻易落入狼狈无助之境地。
细细思虑间,倦意越浓,宁和往下倚了倚,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
不知过去多久,宁和只觉耳边有声音吵吵嚷嚷,扰人得很,皱了皱眉,慢慢清醒过来。
才刚睁眼,就听见有说话声从外面传来:
“你真要将青云令给她?师兄,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你不是已说了,她腹中并未怀有你之血脉吗,为何还要给她!”
宁和眨了一下眼,听出这是叔宝的声音。她四下望了望,发觉自己还是身在寒洞之中。叔宝为何在此处?
接着又听另一人答道:“非是给她,是我替她去寻那混元大造化丸。”
叔宝气道:“那你还不如把令给她呢!你这是出令又出力,更亏!”
另一道声音有些疲惫,正是周琛书:“沈媞微伤重,去不得。她当日救我一命,这恩我需得报。”
“她伤重,我看你这伤也不轻。”叔宝说:“她那日还险些杀了我呢,你我师兄弟莫见外,我把这仇送你了,你拿去跟她恩仇相抵罢!”
周琛书无奈地道:“叔宝。”
叔宝道:“你们如何,倒也不关我什么事。那毒妇下手杀我,我也拿雷劈她了,也没叫她讨着好去。只是祁师姐怎么办?门中要你俩办的事,又怎么办?”
周琛书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洞中只余浅浅的呼吸之声。
“师兄,你明明知道,上了青云顶,七道只能择取一条行走。你若为她选了丹道,那师门要你与祁师姐去夺的那七色玲珑宝珠所在的器道你就进不去了。”良久,只听叔宝语气平平地道,一贯明亮活泼的声音此刻竟显得有些冷淡:“师兄,便是不谈师门,光说师父,他领你进门,教养你多年,难道不是恩重如山?这宝珠于他也有用处,你难道竟要弃师恩于不顾吗?周琛书,你于心何安?”
听得质问,周琛书还是未不语,只是呼吸声徒然加重了些。
叔宝等不到他的回答,不由怒从心头起,骂道:“哼。周琛书,我看你就是鬼迷了心窍了!你看着吧,你若非要如此,这一顿打是不能叫师父觉得够了的,说不得他就要把你逐出门去了!”
“叔宝,你不明白……”周琛书痛苦地道,嗓音颤得厉害:“那宝珠,还有熹追可去夺。而且,而
且师父道法高深,我们金虚门更是底蕴深厚,便是得不来那宝物,也不过少些锦上添花……可,可媞微那日被你拿雷一劈,再拿不到那混元大造化丹她就要死了啊!她因我至此,我如何能见死而不救?我又有何办法,师弟,你说,我又能有何办法?”
“我不管你有何办法,我巴不得那毒妇死了好呢。”叔宝道:“叫祁师姐一人去夺?你也真想得出来!宝珠可是在第七层,真那么好得,会让师门求了这三二百年也无法求得?好容易有了一回同时能送两人入顶,这些年师父、掌门教你与祁师姐同练了多少双人阵法、剑法、术法,就为了这么一天!你现在说让祁师姐一人去,置她安危于何地?”
他二人争吵不断,床上宁和听得满心复杂。
她垂眸想了一会儿,无声坐了起来,弯腰在床边翻找一阵,找出方木牍来。
只见牍上暗金封皮上以墨字写着:《青云山简录》。
第二十七章
这木牍先前宁和之前也曾翻看过一次, 只是不知为何,拿在手里却无法读懂。其上分明刻有文字,那字也并非无从辨认, 却偏偏读来断断续续、难明其意。
宁和那时隐约明悟,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 修仙之人才能得阅之书了。而至于自己到底算何情况,宁和自己也不清楚。大概介于修凡之间?所以能看部分, 但无法看全。
而直到这几日过后,宁和心中生出感觉,觉得自己也许能读这书了。今日一试,果真如此。
外头周琛书与叔宝还在说着什么,宁和的注意力却已渐渐不在上面。灯火烁烁,将她凝神细读时的眉目勾勒得静好而温存。
这本《青云山简录》,正如其名,是介绍这座青云山的。说是简录,内容却称得上十分详实,应当是金虚派中某位前辈所著。
叔宝讲时,关于千年前那位飞升的青云山之主, 只知道含糊说“最后一位飞升的仙人”、“那位仙人”,这本书里却点明了, 那位道号“青云子”。虽也没多写什么别的, 但提了句, 说青云子本尊入道颇晚。早前,一直是个凡人。
宁和将木牍往下翻,下面接着写的是关于青云四盟的记录。说青云子门下四徒, 首徒祁阳真君,修金刚雷火道, 擅冶炼、符箓,创立金虚派。行二九极道人,修天理养气道,擅掐算、阵法,创立九极门。行三怀慈真君,修金丹木华道,擅丹丸、养性,创立承鼎派。关门弟子虫道子,修灵兽道,擅御兽、擅使毒,创伏风门。
又写青云山内外共有一百七十二峰,其中内峰四十九,由青云四盟各领十二。而最中间群山环绕的青云主峰,就是曾经的青云子所居之处,青云顶,指的就是主峰之顶。
木牍中将这一百七十二峰尽都介绍了一遍,有的详说数百字,有的一笔带过,各有奇异之处,看得宁和是目眩神迷,只恨不能即刻出门前去游览一番。
其中也写到了宁和如今所待的这处落凤坡。说是传闻青云子曾有一心慕女子,数求而不得。此女乃是鸾鸟所化,青云子便在这山上亲手植满梧桐,以祈盼鸾女降临。却说青云子为求梧桐生得高大茂盛,不仅将树种以灵液浸泡,种下后还以灵气催生,准备得不可谓不精心,可结果却不如人意。梧桐确也种了,鸾女也确来了,灿灿火羽映红云层,美丽非常。
然而正欢欣喜悦的青云子万万也没能想到,他选中这山,外表看上去与其他山头并无二异,其内里却蕴藏有大量的极寒之石。鸾鸟自火中生,乃是纯净火属生灵,平生最厌湿寒之气。于是当鸾女落进这漫山梧桐林中,身上灼热火气瞬间激起了山内寒石反应,霎那间山体震烈,无数冰寒之气冲天而起,顷刻之间将方圆数十里尽皆冰封。鸾女猝不及防之下被这寒气所伤,当即勃然大怒,将青云子一顿好打,拂袖而去。
此事一度沦为修界一大笑谈,流传了整整千年。落凤坡之名,也是据此而来。
宁和看罢,也不由莞尔,又往下翻。她今日想找的,是方才听叔宝与周兄争吵的青云顶相关。木牍中写到,持青云令或者爬山下的登仙梯,二者皆能上青云顶。
上了青云顶,便能得青云子所赐宝物。至于具体何物,入顶后有七条道可走,分别是:“丹、器、符、药、宝、阵、灵”。七道择其一进入,便可前往对应之密藏洞府,各凭本事寻取所需。木牍中说,据传这七道每一道都有九层,若有人能上到第九层,就可踏入青云顶最高之处,得到那传闻中录有登仙之秘的青云榜。
青云山每百年一开,一次共开九九八十一日。等到第八十一日辰时到来之时,云雾之中便会有青云鸟飞来。此鸟通体青白,双目赤金,展翅足有数十米宽,能将持青云令者载往青云顶。而山上其余人等,则皆需在当日离开青云山。
宁和算了算,她刚醒来之时,据叔宝所言,已昏迷大半月,醒后又于洞中修养月余,开山八十一日,当已过去大半了。
算罢,宁和低头,又将登仙梯一栏细细看了一遍。木牍中所记,只说登仙梯位于青云山主峰山脚处,凡有意者不拘来处,不拘修为,皆可一试。至于梯中具体是何种考验,木牍中却未有分毫涉及,只说:“千年以来,登梯者无以数计,成功者仅有一。”
这又跟叔宝所说的“一个也没有”有所出入了。但木牍中并未详说这位成功者究竟是何人,是男是女、从何处来,全未有记录。
一卷木牍翻完,也不知过去多久。宁和抬起头来,发觉四周十分安静,下床走出来一看,见叔宝与周兄都已不在洞中。
有所不同的是,原先这洞中先前只放了她一人之榻,现在墙角又摆了两张,只不过都是普通木榻,而非石床。
宁和走近看了看,见榻上有躺卧痕迹,想来,就是周兄与叔宝二人方才所待之处了。
为何他们也进来了,还一副长住架势?宁和心中疑惑,朝洞口走去,正要开门出去看一看,不想一推门,迎面正撞上了一行来人。
为首的正是一身玄□□袍的金煌真人,后边跟着的四人,其中周琛书与叔宝宁和是认识的,另还有两位年轻男女,是她未曾见过的。
一行人面色皆不是很好。最前头的金煌真人看见宁和,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