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便拱手一礼道:“见过真人。”
又冲他身后四人笑了笑:“见过诸位。”
金煌真人颔首:“嗯,你现感觉如何了?”
宁和恭敬道:“多谢真人相救,已无碍了。”
“不错。”金煌真人面上和缓了些,对宁和道:“我今日为你细细探过一番,发觉你体内不知何时竟已生出内府,当真天赋卓绝!天生内府者,脉中宽阔无比,正适合修道。你日后也当勤学苦练,方能不负这天予之资。”
宁和点头道:“多谢真人教诲,晚辈知晓。”
她不知何为“天生内府”,但她这段时间也看了不少书籍,已经知晓内府乃是修仙之人一身修为精魄所在。书中说,内府成型,乃是道途之始。
我如今,已彻底踏上修仙之途了么?宁和不由恍神一瞬,想起这月余经历,心头一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从前年少之时,宁和心中对仙途也曾多有遐想。那些遐想中,无非是些飞天遁地、仙人术法、长生不老之类的神异之能。总之,定是超脱凡俗的。
可真正走进来了,她却发现,原来仙途与凡间,其实也没有什么两样。这些修仙之人,与凡人也没有什么分别。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也会为己利争执打斗,更并非个个都身俱超凡的灵慧。周兄在这条路上修了二十余年,瞧着与从前却未有多少变化。面貌未变,心性也未变。
原来,这就是仙途。
她的这一恍然,只在瞬息之间,无人察觉。
面前的金煌真人朝她勉励一番后,便错身让了让,露
出身后那对年轻男女,又对宁和介绍说:“这是吾大徒穆山衡,吾二徒盛樰盈。”
宁和拱手揖礼道:“见过二位。”
那两年轻男女见金煌真人如此,面上皆是有些惊讶,看宁和的目光也有些奇异,见她开口,也都回以一礼:
“宁姑娘好,我是穆山衡,为师父座下大弟子。”
“盛樰盈,我行二。”
他二人一个蓝衣一个黄裙,俱是身形高挑,腰上都别了把雪白拂尘。
等他们互相见罢,金煌真人微微颔首,便率先抬步朝寒洞中走去。
穆山衡与盛樰盈紧随其后,叔宝跟周琛书落在最后,一个看着不太高兴,板着张脸;一个神情蔫蔫,满目愁苦。
宁和暗叹一声,也跟着进去了。
进了寒洞内,就见金煌真人大马金刀往桌边一坐,穆山衡默默站到了他身后,盛樰盈则从腰上系着的一处袋子里掏出了盏小方灯来。这灯比这洞中原来那盏可亮得多了,一下子把整间洞府照得明亮有如正午时分。
叔宝也进来了,剩周琛书一个人慢吞吞地吊在最后。
金煌真人看过去一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滚进来!磨磨蹭蹭做什么!”
周琛书一激灵,赶紧缩着脖子小跑过来。
洞门哐地合上,室内一下子陷入了一片寂静。叔宝左右看看,走到木榻边坐下。周琛书十分自觉,进来后就挪到金煌真人跟前低头跪下了。
金煌真人看着他发顶,神情先是阴沉,后来慢慢变得复杂,良久,才道:“我问你,你是铁了心要为伏风门那沈姓女子弃师门于不顾了?”
周琛书听了喉头一哽,强压着颤声道:“师父……我非此意,只是,只是那沈媞微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如今她危难之际,我……我实在无法……”
“行了!”金煌真人本来火气都压下去了,一见他这模样顿时又怒上心头:“说话便说话,吞吞吐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我怎会教出你这种徒弟!”
周琛书伏倒在地,颤颤不能语。
金煌真人盯着他背脊看了许久,忽道:“行了。你要如此,那便依你。”
周琛书闻言浑身一震,倏地抬起头来,膝行几步跪到了金煌真人脚边,红着眼睛激动道:“师父,师父……多谢师父成全,多谢师父成全!”
金煌真人目光复杂,将他拂开,站起身来,背过身走出几步,才沉声道:“只是你我师徒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你走吧。”
周琛书面上刚露出的如释重负之色顿时僵在脸上,如遭雷击,整个人跪在那儿呆住了。
屋中穆山衡、盛樰盈和叔宝三人也都面露惊色。尤其叔宝,本来撇着嘴巴半躺着,一下子坐起来,眼睛都瞪圆了。
他虽说是老这么说,可心里倒真没想过师父真会把三师兄逐出门去。他可是知道,师父一向是最看中三师兄的,就连那日回来听说三师兄悔婚之事,第一反应想的也仍是去思过崖捞他。叔宝年龄虽小,可心里明白得很,知道他们四个弟子里属三师兄天赋最好,年纪轻轻就闯出名头来,最给师父长脸。心里还暗暗地想过,日后自己也要像三师兄那样出息,好叫师父高兴。
洞中一时一片寂静,直到周琛书反应过来,哽咽着喊道:“师父……”
他慌张地爬过去,拜在金煌真人脚下,连连重重磕了数个头,嘴里连声求道:“师父,师父弟子知错了,弟子知错了,别赶弟子走!师父您怎么罚我都行,求您别赶弟子走!”
金煌真人闭了闭眼睛,实是不想看他这样子,在周琛书伸手来拽自己袍角时终于忍不住,猛地将他一脚踢开,暴喝一声:“滚起来!大丈夫行走世间,怎能如此窝囊!我真是白教你一场,你给我滚起来!”
宁和站在门边,一时只觉得连脑中都震得嗡嗡作响。心中难得有些不着边际地想道:真人须发都已白了,长须长发的看着倒也有几分飘飘仙气,可一骂起人来,却是如此……如此的中气十足。
地上的周琛书都被他吼蒙了,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站在那儿诺诺不敢再开口。
金煌真人看着他,冷冷道:“我方才已问过你,是否果真执意如此,你是如何回的?周琛书啊周琛书,这二十年来你竟一点长进也没有,行事分毫不想后果。”
“我问你,你毁婚约在先,后又置门派百年筹谋之计于不顾,你有没有想过,你该如何向掌门交代?你师父我又该如何向门中交代?于公,你有负师门教诲,于私,你辱及掌门脸面。你若知悔改,与熹追同去夺那宝珠,我还尚能在外为你斡旋一二。然如今你之所作所为,我如何能留你?又有何脸面留你?”
“师父……”周琛书说不出话来,只得哀哀唤道:“师父……”
他本就有伤在身,此刻心绪起伏之下更是面白如纸,摇摇欲倒。
旁边立着的穆山衡与盛樰盈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是根柱子。只有叔宝到底年纪还小,左看看右看看,到底不忍,忍不住开口道:“师父,三师兄他……”
话还没说完,金煌真人阴沉一眼扫来,顿时将他吓得一缩脖子,再不敢开口了。
倒是身为大师兄的穆山衡在沉吟良久之后,忽道了句:“周师弟,其实你还有一路可走。”
一屋子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到了他身上。周琛书猛地转过头来,声音有些嘶哑:“还请大师兄指教。”
就听穆山衡道:“你可去爬那登仙梯,若爬上去了,你那枚青云令也就不用了,正可交还门中。师弟你说,岂不两全其美?”
周琛书闻言愣住了。
叔宝听了,哎呀一声,摇头道:“这算什么法子,登仙梯千年来就没一个人能上去,三师兄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大师兄,你这算是什么法子呀!”
穆山衡挑了挑眉,微笑着道:“我也只是那么一说罢了。”
旁边的盛樰盈这时也笑了,说:“你别说,师兄所言,确也是条路呢。我看周师弟天资不凡,没准就成了呢。你说呢,周师弟?”
周琛书被问到,立在原地,目光中满是挣扎,面上神情也几番变化,最后开口道:“我倒不惧前去一试,可我,可我若是没能爬上去呢?千年来都没人能通过,我何德何能例外……我若失败了,到时青云鸟也已走,我岂不是、岂不是就再也无法上去了……那沈、那她怎么办呢?”
“好像也是这么个理。”穆山衡唔了声,道:“那怎么办呢?师兄我也想不出了呀。”
叔宝看看他,又看看一旁抱着手臂的二师姐,恍然觉出,好像大师兄与二师姐,都对三师兄不太满意?
洞中再次陷入沉寂。片刻后,只听一道温和声音说道:“既如此,便由我去吧。”
满洞之人的目光顿时朝声音来处转去,就见宁和神色平静地站在那儿,面对着众人或惊或疑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道:“便由我去试一试那登仙梯,若侥幸能上去,我便去寻贵派祁姑娘,助她夺得宝珠。至于周兄……”
她看向周琛书,目光有些复杂,又像是叹了口气:“周兄,你便自去为沈姑娘寻那造化丹吧。”
周琛书神色震动,张口结舌,半晌讷讷道:“宁妹,你……”
“你去?可你还是个凡——便现在不是了,你也才刚修行不过几日啊!”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叔宝登时叫了起来:“这如何能成?你莫不是寒洞住久了,将脑袋也冻住了罢!”
宁和听得这话,不但不怒,反而被逗得笑了一下,看向他:“这倒确有可能,是该寻机出去晒晒。”
叔宝瞪她一眼,急道:“你当我是在与你顽笑不成,那么多修为高深之人去试过都不成,你一个才入门几天的,如何能行?”
宁和微微摇头,还未开口,就听一阵“哒哒”脚步之声,抬眼一看,却见是那位身着黄裙的金煌真人二弟子,盛樰盈。
宁和看着她,目露疑惑。就见盛樰盈将头一歪,
神情比她还要疑惑,朝她问道:“宁姑娘,就我所知,此事与你说来似乎无甚关系,你却为何如此想不开,非要来淌这滩浑水呢?”
“姑娘有惑,和自当解答。”宁和温和道,“这其一,是周兄于我昔日有恩,真人更是救我性命,恩重如山,此行既能解周兄之急,那宝珠又于真人有用,故和言愿往一试。其二,我曾于《青云山简录》中读过登仙梯相关所载,书中虽说此梯少有人能登上,却未提伤亡之数。想必即便失败,也不至危及性命。而此梯于所登者既不限来处,也不限能为,故据此我推测,所考应当不以登者修为深浅为定。和这几日心中有惑,这登仙梯,便不为他人,为己,也是欲要试上一试的。”
宁和说完,盛樰盈听了,沉思片刻,忽来了句:“你若做我师妹,倒是不错。”
宁和:“………”
宁和面露茫然,不知她是缘何忽然说出这么句话来的。
那边周琛书挣扎良久,还是开口了:“……宁妹,此行危险,万不可叫你如此冒险,还是、还是由我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宁和看了他片刻,道:“可周兄,你又有何法可想呢?”
“……”周琛书无话可答。他怔怔地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眸光清澈如水,里头既无质询也无疑问,只有一种干净而剔透的了然。
这份了然让他自惭形秽。
这一刻,周琛书忽然想起了件本以为已被自己遗忘了的小事来。
那是二十年前,他与十六岁的宁和一同赴州城赶考。在过平县青松岭时,遇上了一队山匪。周琛书记得那时的自己十分慌乱,六神无主,一心只想着能不能得苍天庇佑,得以逃脱。而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身旁宁和朝车夫问道:“老丈,可有刀棍?”
周琛书当时都愣住了。
他记得,少时的自己身边有许多朋友,宁和是其中最小的,当初他见她生得白净可喜,便常带她一处玩。而他们一群人中,宁和一直是最书卷、最文弱的一个,从不会与他们同做些出格之举。私下里大家还笑过她,说她:“到底是个小娘!”
周琛书当时听了这话没说什么,甚至心里也还隐隐有几分认同之感。可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宁和,其实一直是他们所有人中遇事最稳,最敢提剑的那一个。
见周琛书恍然不语,穆山衡微微皱起眉头,斟酌着出声劝道:“宁姑娘,你虽有此心,可到底只入门不过几日,是否不妥……”
金煌真人原本静静地立在门边,神情漠然,对几位弟子所言皆不置一词,此时却忽然抚须像是笑了笑,开口说道:“哦?老道倒觉得,若是她去,倒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人,都要更能成事。”
这话一出,叫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金煌真人转过身来,却也不作解释,只面对着宁和,对她道:“老道问你,你可是真要替你那周兄爬那登仙梯?”
宁和拱手,镇重道:“确是如此,还望真人成全。”
“若是你没能登上去呢?”金煌真人问。
宁和坦然道:“尽力而为,便不成,也无愧于心。”
“好。”金煌真人说,“那你便去罢!”
第二十八章
是夜, 漫山虫鸣阵阵。傍晚前刚下过一场小雨,天上阴云未散,星月暗淡。暮色深浓, 风中传来湿润泥土的气息。
宁和独自立在寒洞不远处的背坡上, 手中拎着壶酒, 遥遥望向天上月亮。月亮隐没在一片黑色的云中,只能望见一圈淡淡白影。
不知过了多久, 宁和微微侧身,轻声道:“周兄既已来了,又何必踟蹰不前呢。”
话音一落,稍顷,就见不远处树丛动了动,一阵沙沙脚步声中,一身蓝袍的周琛书走了出来。
他换了身衣服,脸上也收拾妥当,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外,已不见白日时的狼狈模样。
周琛书一瘸一拐地走近,停在宁和面前, 目光躲闪,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道:“宁妹……”
宁和打量他一番, 温声道:“周兄, 你这腿, 可是伤着骨头了?无事便少走些路罢,需得好生将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