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你先前说你入道不过几月,是也不是?”
他突然出声,将宁和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来,见原来是那位青衣前辈,才松了口气,一礼道:“见过……”
“昨日才刚见过,今日就别见了。”青衣男子不耐烦地一挥手,“答我所问即可。”
“是。”宁和诺道,“晚生正是于今岁仲夏前后蒙人相救,上了这青云山,入得道途。至今,已两月有余矣。”
青衣男子:“………”
“两月结丹。”青衣男子语气有些微妙地道,“哼,你倒挺快,当心道基不稳!”
宁和听了,忙肃然一礼道:“多谢前辈关怀,宁和定当多加谨慎。”
青衣男子:“………”
就听宁和又谦逊地纠正说:“不过好叫前辈知晓,晚生如今还未结丹,只略有灵气结絮之象,想来还需再过一段时日。”
“不,你马上就要结了。”青衣男子漠然道,“后生既能登上这仙梯,自有一场造化等你。”
宁和问:“不知前辈
所言,可是那青云令?”
青衣男子说:“你无需青云令,此处便是青云顶。”
这里便是青云顶?宁和闻言一惊,忙左右四顾一番,却未见有旁人身影。
青衣男子看她一眼,像是知道宁和心中所想,说道:“如今仙梯方开五日,还有二日。七日后,仙梯隐,云顶开,到时你自可见得其余登顶之人。”
“晚生知晓了。”原来只过了五日,宁和点点头,“多谢前辈相告。”
“千年了……你还是头一个真正爬上这登仙梯之人。”青衣男子转过来,语气有些复杂,目光悠远,似望着宁和,又似望向某处不知名的遥远之地。长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袖中雪白拂尘轻轻飘荡。
宁和看不清青衣男子的脸,自然不知他神情,只当他夸奖自己,赧然笑道:“和也不过运道好些罢了。”
“啊。”说完,她忽想起什么,伸手往怀中摸了摸,摸出那截扶桑木来,递与青衣男子,低声道:“前辈,此木想来珍贵,还请前辈替我还给那位老太吧。就是不知被我烧过一回,有无什么损伤,若老人家怪罪,还请前辈说和一二。”
青衣男子愣了一下,未接过,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已告诉你,此为扶桑木。你可知何为扶桑木?罢了,量你也不知,我便与你说道说道。扶桑,日所出之神木也。若将此木置于烈日下,七七四十九日可生太阳真火。置真火及神木入丹炉,则万载而不熄。火道修士得之,更可借之修得真火法门。于炼器、符箓之道,也有大用。”
宁和听他罗列这许多用处,却道:“既如此贵重,更得快快还与老太才是。”
青衣男子费解,直问道:“你便不想据为己有?”
宁和听了摇摇头,并未如何多表心迹,只简短道:“能得老太心善,将此木借予我助我登梯,和心中已是感激不尽,又怎可反倒将其昧下,行那恩将仇报之举。”
青衣男子听罢,看了她半晌,忽道:“我有一友,与你甚像。”
宁和微愣。而青衣男子转过身,朝着岩台边缘的方向慢慢踱了几步,袍服猎猎鼓荡着,将他的身形勾勒出几分直木般的笔挺颀瘦来。风将他的声音轻轻送至:“她既给你了,你就拿着。”
宁和看着他的背影,明智的没有再开口,默默将木头摩挲两下,又收回了怀中。心中想到:于火道修士有用,那倒是可以拿去送与熹追,正可谢她赠剑之谊。
过了会儿,那青衣人回过头来,遥遥问道:“后生,我能否问你,你是以何法过的那最后一关?”
“前辈有问,我自知无不答。”宁和坦然道:“是以我心中之火,点燃了那扶桑神木。”
“心中之火。”青衣男子道,“好,原是如此。”
他抬起手,指了指宁和身后,岩台以北方向。宁和看去,只见那方云雾缭绕之中,隐隐有一小片青翠松林。
青衣男子说:“那处有茅屋一间,这二日你可于此静待。屋中之物,自行取用即可。”
宁和心中估量片刻,那松林距此处约莫应有一二里路程,她如今又饥又渴,正需找处地方歇歇。原以为要随便找块大石高树潦草露宿,未曾想能得这青衣前辈指路有一屋可庇,自是再好不过。
“多谢前辈……”宁和道,话才出口便愣了愣。只见身畔空空荡荡,那青衣男子不知何时,早已离去了。
“多谢前辈指路。”虽不见人,但宁和还是正正经经地冲着空地揖了一礼,将道谢之语说完,才转身离去。
此处岩台极大,绵延有数里之广。崖边云海翻涌,往后则隐约能见远处有葱茏林木,林间也有白雾缭绕,几乎与天上白云连成一线,观之缥缈朦胧,不似人间。
宁和依照青衣男子所指方向,行不到半刻钟便到了那松林前。林中有小径石阶,拾级而上,便能见得临崖还修了一小亭,亭旁两株老松,树身螭蟠虬结,清矍奇崛,颇有一番风仪。亭中有一石桌,桌上刻了棋盘,白子黑子散落盘上。叫人不由心生遐想:是否在此处,就能与那位烂柯之人一样,窥得有仙人对弈?
亭过数百步,小径向林中拐去,林下有一小潭,潭水清透,灰褐的松针与云天一道铺在潭底,空明如幻。小潭边,便是青衣男子说的那间茅屋了。
宁和绕过潭边,来到茅屋檐下,试着轻轻推开木门。
她原以为屋中会有些灰尘,可走进一看,却是窗明几净,屋中气味也清淡寻常,竟像是常有人打理清扫一般。屋内空间不大,门边一桌,桌上杯盘俱有;桌后有榻,榻上铺了床蓝布被褥;窗下一案,案前一椅,案旁立着方木橱。
宁和走过去一看,见案上一卷书本摊开,笔搁在砚旁,砚池中墨迹犹润,好似屋中主人只是临时走去,随时还会回来一般。
但宁和心中有感,青衣前辈既许了自己住在此处,那人,便想必是不会回来了。
她左右环视了一番,先走到桌边,取了桌上瓷壶,往屋外潭中打了壶水来。
打水时,宁和看见潭中似有几尾青黄叉尾鱼,瞧着肥美得很。但她犹豫片刻,还是没出手去捉。
借住他人之所,还是莫要乱生烟火为好。
她拿着壶回到屋中,在那木橱中找到一只布袋,袋中几块不知是何种谷制的干饼。宁和试着用水就着将这饼泡了泡,发觉竟还能食,便就着籍以饱腹了。
填了五脏庙,宁和又到潭边稍作梳洗,便回屋合上门,爬到榻上盘膝打起坐来。
登仙梯走一遭,即补了她原本亏空的元气,又得了大量灵气入体,自是需得仔细梳理调引一番。忆起青衣前辈方才要她当心“道基不稳”之言,宁和心中顿时警醒。
这青云顶上仙气渺渺,连养起气来都比山下要快上许多。宁和心神浸入体内,很快进得忘我之境,内府之中原本就漂浮着的那些柳絮般的灵气小团迅速增多扩大,渐有连结之势。
修行无岁月,宁和是只觉自己晃了个神,再睁眼之时,就发觉身下木榻正如风中叶子一般簌簌地颤动。连同桌上杯盘、屋中陈设,也都跟着哗啦摇晃。
她愣了一愣,下榻走出门来。见不止是屋内,似乎连这整座山崖都在震动着。
“青云顶将开,仙梯将闭。”青衣男子不知何时现身,从一株树后缓缓走出,淡淡对她道:“你且去吧。”
宁和闻言,只来得及朝他揖了一揖,便赶紧朝着来时的岩台方向匆匆赶去了。
赶到崖边之时,宁和刚好看到了正在拔空而起的登仙梯。
那真是幅极震撼之景。
青石阶,白玉栏。只见那长长的、一折又一折盘曲着的、她曾一级又一级一一走过的青白长梯,此刻正如一条真正的长龙一般,于茫茫云雾间扭动着躯体缓缓向上,朝着蓝天青云之中腾飞而去。
天光为之色变,山峦为之颤动,飞瀑为之断流。空中全是飞溅的雾和水,七色虹光横跨云间。
直至整条万里石梯终于彻底飞上岩台上空,一切才随之静止下来。接着,宁和仰着头,看见这条盘曲如龙的长梯沐浴在金红的阳光中、飞翔在广阔的云天下,忽然如融冰似的化作无数白色碎末消散了。
这场景与她登梯所遇的那第一个幻境崩裂之时有些像,像忽然下起的一场大雪。却又比那要虚幻许多,雪在空中还没能落下来,便已化去了。因为这一回,是在外面这个真实而又如此广袤的世界当中。
目睹着长梯碎去的那一刻,宁和忽觉脑中一震,茫然间见到那些白色碎末之中似有一小捧穿过了云层,如一群白翅蝴蝶般飞舞着朝自己卷过来。
宁和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这些碎末便落入她掌中,在她的掌心之处汇聚
,化作了一枚闪烁着淡淡金芒的云状篆文。
篆文成型一刻,宁和耳畔似听得有人淡淡念道:“登梯者,宁和。”
话音落下,顷刻之间,便有道浓烈好似飓风般的灵气从天穹直降而下,将宁和整个包裹在内。
第四十二章
置身于剧烈涌动的灵气漩涡中间, 宁和只觉周身灵压如潮,压得她整个人从皮肤、乃至连呼吸间都是粘稠的。灵气源源不断从天灵灌入内府,宁和甚至来不及思索, 便当即将腿一盘, 五心向天打起坐来。
宁和体内原本所养出的那点气, 与此刻飓风般卷进来的相比简直如同滴水与汪洋,而这些浩如汪洋的灵气浩浩荡荡, 将她整个淹没。
宁和内府之中经过这二日的打坐,本就已处处结絮有凝结之象,再骤然迎林来这么一股洪流般疯狂涌入的灵气,霎时之间便从外至内,有如北风中迅速封冻的河面一般寸寸化作了透白而醇厚的液体。
灵气化液,顷刻即成。
这仓促间,宁和用心神支撑着府内不被这浩瀚如山的灵压冲垮已是力竭,一时再无法分出精力来梳理其中那刚凝结成的灵液小湖。
按宁和在书中所读,凡修行之人,内府灵气化液即为结丹之兆,再潜心梳调养纳上二三余年, 将灵液压磨成弹丸大小,再辅以功法参悟, 能感天地之时, 便可结丹了。
总之, 虽近,但仍有些过程要走。
于是当宁和发觉自己府中才刚形成的灵湖在源源不断的灵气涌入中渐渐不堪承受,开始颤颤着被挤缩作一团迅速缩小之时, 她有些惊住了,下意识想分神去阻止一二, 却又因为这一刹那的分神,使得更多的灵气奔腾着闯入进来。
——压不住了。
灵湖被剧增的灵气冲刷着,半柱香时间不到,就已隐隐缩成了副丹丸形貌。
宁和入道时日太短,对于结丹,乃至整个修仙一道上都实在所知太少,此刻一时竟生出些不知如何是好之感来。
她记得书里说,结丹时要以功法参悟感应天地,可她却根本没学过什么功法。虽说如此,宁和其实倒也未有多慌乱。修身养气,养的不止是书气、文气,亦有正气、胆气,以及山崩亦不改色的从容之气。
周遭狂风怒号,而宁和只凝眉专注地着自己体内急剧变化的内府,脑中思索着:何为以功法参悟?如何参悟才叫感应天地?我会什么功法?
如今明确有解的只有最后一问,然而答案是她什么也不会。
就宁和所知,修道者所指的功法,非是具体招式,亦非某一法门,而是囊括了下至养气打坐、口诀要领,上至系列相辅招式法门、特殊心法的一整套修行体系,通常为某门某派不传之秘。如金煌真人传与周琛书的雷火道、祁熹追的烈火道,又如伏风门的御兽之法等。
宁和又想:那么他们又是以其中之何以做参悟呢?此问也不难想,若想要沟通天地,自然当取天生地养、自古而存之物。天生而存者,非心法,非法门,亦非招式,只能是一门功法依存之内核,如雷与火之于雷火道,又如火与烈之于烈火道。
那么,我又可寻个什么内核来做参悟呢?
宁和未经思索便得出,当是剑。我以心生剑,以剑入道,便合该也以剑结丹。
她略一沉吟,抬起手,掌心化出一柄朦胧剑影来。
风旋之处,自是狂风乱舞。而她手中这三尺剑光虽纤细轻渺,却如同定海神针般岿然不动,静静浮于掌心之上。
宁和低下头,望着她的剑,心中再一次问道:我该以何悟剑?又该悟何剑?
她缓缓合拢五指,将这剑光握住,这剑光白若新雪。
宁和不知她是否将心中疑问问出了口,在某一瞬间,冥冥中她似听到了天地之中有回应说:当取决于,你为何拿剑,又欲以剑何为。
宁和握着她的剑,轻而冷,像握了一捧雪。这熟悉的触感让她彷如重回了她第一次握住它的那一刻,那时,正如此刻一般,漫天是狂风。
——有怪狝鹓,虎首鸟足,背生鹰翼,可御风,食人心肺。
——有怪蛮姖,鼠身而鳖首,其音如吠犬,引旱雷,喜食小儿之目。
二怪同进出,常为祸人间。
宁和目中渐渐失神,她的眼前掠过了许许多多斑斓的光影:黑色的翅膀、鲜红的血、紫黑的雷云,耳畔仿佛听到无数的哭声,有人在拼命叫喊,犬吠声、踏踏的奔跑声,光影中甚至浮现出了幻境之中西河公主苍老的脸,她涂了红脂的嘴唇开合着——她说:“三月初一,秦石让在河东启垣县病逝了。”
无数的声与色将宁和包围,她挺直的背脊微微颤抖,胸中有什么随之开始升腾、开始沸起,就如她第一回 将这柄剑招出之时那样。
以何为剑?以吾胸中正气。
以剑何为?为护羸弱,为斩不平,为所见皆清明。
宁和双目猛地一睁,目中神光若电!她握着剑,于飓风之中缓缓站了起来。风将她的衣衫长发吹得猎猎狂舞,这风在肉眼可见地变小。
风漩由灵气聚拢而成,而此刻,这些灵气正在被漩涡中心的宁和鲸吞般吸入体内。当宁和不再以心神阻挡,任由灵气汹涌着长驱直入内府,风中灵气急剧消失的同时,她内府之中的灵湖几乎是在顷刻间便被挤压成了一枚光溜溜的丸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