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挥袖丢出一方半指长的银锭落在桌上。
那女子抬眸扫了祁熹追一眼,又转过来瞥了眼宁和,将那银子收了起来,低下头,从柜子后的抽屉里头取了两张木简来,朝祁熹追轻轻推了一推。
祁熹追取过木简,朝她点了一下头,转身示意宁和跟上。
穿过大堂,后门位置便是上楼的木梯。两人转入梯中,祁熹追回过头,将那木简朝宁和抛了张过来。
宁和接过一看,巴掌大小的一张木片,上头刻了甲三二字。
“已来了两人。”祁熹追说,她手中的木片是甲四。
宁和点头,刚要说话,忽听上头一阵脚步声响起。
“踏,踏,踏……”
不轻不重,由远及近。有人正从楼上往下走。
宁和与祁熹追一同抬头看去。
这楼一共也只两层,只片刻,两方便碰了面。
来人身量生得极高,一转过角来,就将上方来的光亮遮了大半,梯间一下暗了下来。
宁和抬着头,入目先看到一截拂动的黑色袍角。
那人转过来,是个男人,头微低着,身长足有九尺,披了件宽大的黑袍,袍子上方缝了顶斗笠般的兜帽,戴在头上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身装扮宁和先前见过一回,是那伏风门人。她记得,那时这人是走了灵道。
来人转过梯角,见楼梯下方有人,停了停,又继续往下走。
祁熹追抱着手臂,脸上一片漠然,没有说话的意思。那黑袍人更是连兜帽也不曾摘下。宁和见了,便也打消了开口寒暄的念头。
好在楼梯颇宽,双方就这么沉默着各自离开。
擦身而过的瞬间,那人黑色的袍摆轻轻从宁和身上拂过,她顿了一下,鼻端似乎嗅到了一股有些奇特的气味儿。一点土腥气,有点像雨过后的山林,又有点水草的味道,在湖边常能闻到。
宁和忍不住侧目,莫名有种感觉,觉得这黑袍人兜帽下的目光似乎在这一刻也看了过来,隔着一层飘动的黑幕与自己对视。
那似乎是寒星般冷冽的一双眼。
或许是看的时间长了些,等她们走上楼,祁熹追问了句:“见过?”
宁和道:“不算。只在外头时,看见他走了灵道。”
祁熹追嗯了声,道:“那是伏风门人。”
宁和问:“熹追认识?”
祁熹追摇了摇头,眉眼间冷淡又倨傲:“此门中人惯是藏头露尾,除了那姓沈的,我一个也不认识。”
宁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姓沈的”应该说的是沈媞微。她心中默默地想,熹追的认识,就是刺过一剑的认识么……
宁和拿到的房号是甲三,祁熹追的甲四,前头到的甲一甲二两人中,除了方才撞上的那伏风门的黑袍人外,另一位宁和她们并未见到。
倒是看到了标有甲一甲二的两处屋子,俱都房门紧闭。
宁和找到自己的甲三号房,在门前找了片刻,见到门侧有处槽口,试着将竹片投进去,“吱呀”一声,门便开了。
推门进去,里头是间三五丈见方的屋子,有床有桌,床边有帐、窗下有几,收拾得干净又敞亮。
宁和轻轻呼了口气,走进了屋内。先站在窗边往外看了几眼,没见出有何异样,也没看到方才下去那黑袍人的身影,便将窗合上
,回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那床棉枕纱帐,既铺软席,又有锦被,呼吸间还能闻到股淡淡的馨香味儿。宁和没忍住,翻身轻轻躺了上去。
自从上这青云顶,一路艰辛,如今一下卧进柔软床榻,宁和盯着眼前白色的帐顶一会儿,渐渐睡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叩叩。”
有人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
宁和躺在床上, 双目闭着,皱了一下眉。
“叩叩。”
那人又敲了敲。
宁和终于睁开眼来,望见头顶白纱帐愣了一下, 过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眉间一下松开, 连忙起身爬起来。
她忙走过去开门:“熹追……”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祁熹追,宁和一愣:“你是?”
只见门外立着个中年汉子, 身高八尺有余,身量壮硕,垂在身侧的两只拳头足有碗口大,眉毛很浓,看着浑身都是股凶蛮劲儿。
那汉子见宁和开门了,低下头,俯身把脚边的大木桶搬起来,闻言木着一张脸道:“送热水。”
“啊。”宁和下意识往旁让了让,“劳烦。”
汉子闷闷的不说话,咚地把大桶搬到屋中的屏风后面放着,大步走出来。走到门口, 想起什么,又转过头对宁和道:“要加水, 喊。”
宁和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汉子走了, 宁和定了定神, 合上门,一回头,冷不丁发现窗子上坐了个人, 吓一跳。
定睛一看,这回是祁熹追了。
也是, 她心中想,熹追哪回走了门,向来是有墙翻墙,有窗就翻窗。
“对不住。”宁和走过去,有些歉然地道:“我不知为何……方才忽然就睡着了,没耽误事吧?”
祁熹追翘着脚倚在窗台上,摇了摇头:“没甚么要紧事。”
她身上如今外袍没系,头发也散着,难得地瞧着有几分懒散味道,说起话时也较平日温吞些。
祁熹追抬手,指了指窗外。宁和看去,发现她指着的是溪畔那些红粉的花树。
“此为梦乡树。”祁熹追说,“花香引人入眠,眠中有梦,梦的是昨日。”
宁和怔了一下,恍然想起,方才自己好像是梦到了些小时候的事,现在想起来,还记得有些细碎的……阿娘坐在妆台前的长发,窗下的烛火,很冷的雪夜。那都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祁熹追手搭在膝上,也偏头望着那些树,过了会儿,缓缓跟宁和讲了个故事。她平时话少,这可难得。
祁熹追说:“有个修士,叫柯进。他病了,要死了,有一天身上痛,夜里睡不着觉,就爬起来往外走。他走出去,在院子外看到一棵开着粉花的树,在树下莫名睡了一觉,梦到了故乡。醒过来后,花费三日自创了一式术法,笑着死了。”
笑着死了……
宁和这是头一回听祁熹追开口讲故事,觉得……嗯,确实是熹追的风格。她默默等了会儿,才有些愕然地道:“没了?”
祁熹追皱眉,重复道:“他死了。”
死了,自然就没了。
宁和:“……那这式术法叫什么,熹追可知?”
“就叫梦乡术。”祁熹追说,想想又道:“我不会使,也没见过。”
宁和笑着摇头:“好罢。”
她看见桌上杯盘炉盏,走过去,打算给自己和祁熹追倒两杯茶。
祁熹追看了眼,指尖微动了一下,那小炉下便燃起一团火来。
宁和笑道:“谢过熹追。”
煮茶功夫,宁和也走到窗边来,伸头往下看了眼,正见满眼艳丽红粉,是那祁熹追说的梦乡树。想了想,问道:“此树于人,可有什么坏处?”
“无有。”祁熹追说,“只会叫你睡一觉,做个梦。也只有一觉。”
宁和回忆梦中所现旧日幕幕,面上不由有些怅然,道:“如此,倒也有些滋味。”
身后传来咕噜噜的水声,茶煮好了。宁和便招呼祁熹追下来。祁熹追动了一下,到底还是坐了过来,两人对坐桌旁,袅袅的白烟穿过温柔日光,茶香与花香混合,莫名叫人有种白日长长之感。
实际刚到客栈时,天色看着像清晨,现在一觉睡过,瞧着已经像黄昏了。
祁熹追喝了两口茶,说:“待会儿日落之后,会出来一个灵,到时你我需往大堂候之。”
宁和愣了一下:“出来一个什么?”
“灵。”祁熹追说,“此间除了持令入顶七人,加上你,之外再无活人。旁的,都是灵。”
宁和惊讶道:“楼下那妇人……”
祁熹追道:“是灵。”
宁和:“方才送水的小二……”
祁熹追:“也是。”
宁和便问:“这灵,究竟是何物?”
“非人,非鬼,亦非妖邪。”祁熹追说,“一点性灵留存,是为灵。”
“性灵留存?”宁和问,“这么说,灵……原本是人么?”
“不能说原本。”祁熹追说,“性灵自人而来,有凡人,有修士。为爱恨情感所托,固有一抹残影留存。按说,灵不会动,不能言,更无法与人谈说。行止有如生人者,此世间,唯有此处能见。”
宁和知道自己懂得少,听过就默默记下。
祁熹追坐在这儿喝完一杯茶,就又往窗外一翻,回房间去了。
宁和一人留在屋里,一回头看见屏风后方才那小二端来的热水桶,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宽衣走了进去。
多少时日没能好好沐浴一番了,总觉得身上难受。
宁和从小读书,又多年独居,一头长发多年来没怎么打理过,更不像寻常女子那样涂油护理之类,因而并不算墨染般的黑亮。但胜在底子算是不错,头尾都顺滑得很。
她将身上洗过一遍,披衣在屋子里找了找,在墙边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方木梳子,坐到窗边,拿巾子慢慢绞着湿发。
宁和一张虽脸生得清秀,但轮廓较寻常女子深些,加上长年作书生打扮,笑面如温玉,一身清风儒雅气,倒是合适那身青衫得很。只有像此时此刻,披着湿漉漉的发,眉眼氤氲,热水熏得两颊晕粉、如同白玉生霞,才能显出几分女子的柔和秀美来。
落日的余晖照在身上,暖洋洋,微风伴着花香扑面。宁和心情舒快,渐渐走了神。脑中什么也不想,只慢悠悠地坐着,偷得片刻休闲。
当宁和终于回神,是因忽然发觉有人在看自己。
她抓着巾子,低头往楼下看去。
就见窗下,溪边不远处的一株花树旁站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兜帽披风,身量颀长,正是来时木梯里撞见过的那伏风门黑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