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垂着头,这回沉默得更久些。陈长青的身体还靠在她的膝盖上,宁和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不再温热。
她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
马蹄哒哒,那骑马奔来的青衣人这时终于赶到了近前,冲势还未止,便忙不迭翻下马来:“江远!”
宁和原本记挂着要同那诗仙人见上一面,若能结识一二更是再好不过。可现在陈长青死了,什么想法也就都淡了。只听见喊声,才抬起头来看了眼。
这无疑是位十分俊美的男子,年纪轻轻,身量高大,丰神秀逸。不同于陈长青那样温润出尘的俊,而是浓眉厚唇,带着风流味儿的明朗,有点儿像周琛书,却比后者来得更坦然大方。
宁和深吸一口气,将心头情绪收敛一番,才开口道:“这位兄台……”
那青衣男子却根本没在听她说了些什么,他瞪大眼睛,双目死死盯着宁和膝边卧着的陈长青,看着他了无生息的青白面庞,目次欲裂,浑身都颤抖起来。
“……江远?长青?”
他扑上来,一把将陈长青的身躯夺过来揽在怀里,连声叫着他的名字,得不到回应,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呼吸。
宁和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一时也不欲上前打扰,拍了拍衣摆站起来,走到祁熹追身旁。宁皎跟着她,三人站作一排。
几步外,梦娘与那仅剩的断了支胳膊的伙计低眉顺眼地立在那儿。远处马蹄如擂鼓,后头的马队也跟上来了。上前骑的人马,一下子将整座山谷都挤满了。
马队一停,为首一银甲银盔的将领纵身出列,走过来道:“庄公子,可接到人了?你看……”
靠近了,他一下看见了地上躺着的陈长青,顿时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搓了搓手,重重叹口气道:“公子节哀。”
“节哀?”青衣男子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目中悲色与恨色交织,几乎要将一口白牙咬碎:“此仇,我庄岫云必报。”
“庄公子
……”那银甲将领似乎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于是话到口边停了停,又咽了回去。
“赵叔,叫你手下将士搜罗这停云山上下,我要将这些来杀长青之人通通找出来。”青衣男子将陈长青的躯体揽在怀里,站了起来,目光阴沉,恨声道:“头颅尸身剁碎,喂予这遍山的豺狼野狗!”
银甲将领叉手应诺:“是。”
只见他策马回去,一声令下,阵列满谷的将士们当即应声而动,马嘶戟鸣,有如一团翻滚的黑云,呼啸着朝着山林之中席卷而去。
他们走了,青衣男子便将目光挪向面前几人。
先看向梦娘,冷声道:“叫你护着他,你却护不住,那么留你也无用处。”
说罢,抬手一束青光打来,当场便将垂首立着梦娘打得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这……宁和看得直蹙眉。
哪有友人身亡,还要将旁人再打死一个的道理。她忍了忍,想出声劝上一劝,却见地上的梦娘吐了几口血后,惨笑一声,身形渐渐模糊,最后竟是化作了一团粉色烟雾,转眼消散了。
粉雾虽散了,留下短短一句话音却犹在回荡:“庄岫云,我真不知道你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
剩下那断了手的伙计惨白着脸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青衣男子低头看了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抱着陈长青漠然转身而去。
从头至尾,没有将目光落到宁和三人身上,就这么无视了他们,独自抱着陈长青的躯体,朝着山谷外走去。
天边晨曦如故,一日万象初新。而他抱着最终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的友人,于这晨光之中踽踽独行。
许是这一幕太过悲凉,见他都走出十来步了,宁和才反应过来,抬脚就要追上去。
祁熹追拽了她一把:“你去作甚,只消往前头出谷,此层便可过了。”
宁和回头,说我知晓了。但还是追着青衣人的背影跑去,口中喊道:“兄台留步!”
青衣男子闻声回过头,一双深黑如墨的眼睛望向她,目光像雪一样冷。
这是他头一次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被他注视着的那一刻,宁和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只觉一股庞大的危机之感如同霹雳一般从天灵之上直劈下来,几乎要叫人当场趴倒在地。
但宁和自然没有趴倒,她甚至连背脊也不曾弯一下,只朝着青衣男子拱了拱手道:“敢问兄台,可是庄兄庄岫云?”
青衣男子望了她片刻,才终于开了口。他问:“你有何事。”
宁和说:“好叫庄兄知晓,江远兄曾给你留了一封信,就留在花溪客栈内,他的那间客房抽屉中的一枚笔筒里。”
她匆匆追上来,就是为说这个的。陈长青当时卷起桌上那张墨字时,宁和一眼瞟见了几行,抬头处分明写着“吾友雪川”。当时没多在意,此刻想起来,觉得这封信还是叫这位庄兄知到为好。多少,也能有几分慰藉之用。
果然,青衣男子听得此话,面上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他声音沙哑地朝宁和道了句多谢,便回过身将马拉过来,抱着陈长青翻身跨上去,掉头朝着客栈方向疾驰而去了。
宁和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声。心头不知是惆怅还是松了口气,又或者两者皆有。
祁熹追从身后走过来,没说什么,停了一会儿,道:“走罢。”
宁和点了点头,回头朝前方谷口方向望了望,问道:“便从这谷中走出去,就可往下一层了?”
宁和松了口气,道:“如此,倒是轻易。”
“你我自是如此。”祁熹追说,“旁人,却不会如此简单。”
宁和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方才过去那队银甲将士,还会阻拦他们不成?”
“不止。”祁熹追漠然道,“还要将他们也一同杀了。”
宁和啊了一声,心道不知那些将士,是同先前那些伙计一般的凡人之身,还是后头来的青衣男子庄岫云那样,明显能使仙人手段的。若是后者,想来周兄他们是必有一番苦战了。
三人说着,一边踏着草叶朝谷外走去。灰雾已经几乎散尽,灵气能调用了,便也不需再走,一个御剑就到了。
谷外头是块平地,模样与初入青云顶处的那片林中空地有些相似,七条碎石小道,道旁七丛竹子。
汇聚到一处的七道,从此处又将再分开了。
宁和先是下意识朝着器道走去,下一刻,想起什么,怔了一下,回过头去朝着黑蛟问道:“阿皎,你是要在此处等那黄三,还是同我们一起?”
宁和自然是想带着他走的,可又想到阿皎与那黄三之间有契法在,怕是不能跟着她走。
却听宁皎道:“我已将他杀了。”
宁和愣了愣:“将谁?”
“黄三。”宁皎说,“趁那雾气封了他的灵力,我变作原型,一口把他吞了。”
“吞了??”宁和一惊,“你吃人?”
听见宁皎亲口告诉自己他把程景仁杀了,宁和倒没什么感觉。此人强契阿皎,又干些杀人代之的勾当,如今被反杀,也是咎由自取。但听宁皎如此轻描淡写说自己把人吞下去了,她心头不由还是下意识地生出些许不适来。
黑蛟一路跟在宁和身后,像条影子般沉默。此刻听她语气,不由有些疑惑:“不能吃么?我以肉为食,吞吃百兽。人,又有何不同么?他是修道之人,吞了能增我两分功力。”
宁和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忽听一旁的祁熹追开口说了句:“没什么不同,吃就吃了。”
见宁和一脸惊诧地望来,祁熹追在她的目光里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以后不要吃了。”
宁和这才回过头去,看着宁皎沉吟片刻,斟酌着对他说道:“你如今修行学人,除言行举止,习性想来也该学一学。人,通常不当,也是不会以同族为食的。”
黑蛟听了,还未开口,就听祁熹追又插过来一句:“倒也未必。荒年之时,人相食,不足为奇。”
宁和:“………”
她忍不住微瞪了祁熹追一眼。
祁熹追被她瞪了,很快别开脸,反手将剑往鞘中一还,大步朝前头去了。
宁和这才将目光又转回黑蛟这里,道:“……总之,日后若有必要,杀了便是,不要再吃人。”
“好。”宁皎点了一下头,毫无异议地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宁和松了口气,又道:“那阿皎,你如今,可是要随我们改走那器道?”
“我拜你为师。”宁皎说,“自然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能与好友同行,宁和心中自然开怀,面上也不由露出些喜色来:“如此甚好,这便走罢。”
三人顺着石径走入,白光一闪,再睁眼,已又回到了熟悉的弟子殿中。
一踏进殿内,祁熹追身形就是一晃,撑着走了几步,一下子跌坐在地。
宁和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熹追?这是怎么了?”
祁熹追面色难看,身上方才压下去些的红潮又重新蔓起来,来势汹汹,不多时就叫她瞧起来像只烧熟的红虾。
宁和扶着她的胳膊,只觉隔着衣服都隐隐有些烫手,顿时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祁熹追咬着牙,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一面将自己摆作盘膝打坐的姿势,一面喘息着道:“无事。我服了催气血的丹药,如今不过火体反噬,修养几日便好。”
她将宁和的手推开,说:“与其守着我,不如去看看你新收的那好徒弟。契兽噬主,便叫反噬灭杀了他,也不奇怪。”
宁和听了大惊,连忙回头看去。
黑蛟还站在那儿,脸还是那样木着,有些苍白的唇边却渐渐溢出泛着乌色的血来。他慢慢抬起手,按了按胸口处,
眉宇间终于浮现出些许痛苦之色。
“阿皎?”宁和心中担忧,走近过去,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只得小心唤着他的名字。
宁皎墨绿的双眸抬起来,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下一瞬,整个人便化作一尾通身玄黑的大蛟,赤条条地趴伏在殿中的石板地上。
宁和站得近,猝不及防之下,一下被他那展开的皎身压倒在地。
黑蛟原还是条黑蟒时,就已大得惊人了,磨盘粗,数丈长,如今化作蛟,更是翻了数倍有余。
宁和险些叫他给砸岔气,两手用力撑着那光滑冰冷的鳞片废了好些功夫。才终于从底下挣脱出来。
黑蛟显是难受至极,化出蛟形后在地上僵了会儿,便开始痛苦地左右翻滚,粗长有力的蛟尾甩来甩去,砸得地面砰砰砰响。
这动静实在太大,宁和不得不先搀扶着祁熹追将她转到殿子深处去,以免被那不断滚来滚去的蛟躯扫到。
“阿皎,阿皎?”安顿好祁熹追,宁和试着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心知黑蛟此刻怕是没剩多少理智了,叹了口气,只得在远处观望。
阿皎与熹追都伤成这样,自己在这儿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宁和思来想去,干脆自己先进了九重阶。
过了第四层,便能上第四阶。比起前头三阶,这第四阶上的置物架又要再多倍余。宁和匆匆穿行其间,目光一排一排扫过,遇到小瓶状的物什,就停下来仔细看一看。
她想找找有没有什么能用来疗伤的丹药,又或者参草灵芝也好,能让她拿出去给祁熹追与宁皎服用的就行。
不多时,宁和找到了一排摆满丹药的架子。红白蓝绿青靛紫,各色小瓶一字排开,瓶子旁还挺贴心地用小字写上了每种丹药的名字。
净灵丹,了悟丹,护心丹,避水丹,化尘丹……宁和站在架子前,颇有些一筹莫展。
足足数十种丹药,便写了名字,她也认不出来。
外头阿皎他们还等着,宁和心中急迫,一咬牙,凭着字面意思拿了瓶标作“九转护心丹”的。
她心想,既是受伤,总归护住心脉为上,拿这瓶应是有用。
宁和匆匆出来,黑蛟还在不远处甩着尾巴翻滚着,她便先去找祁熹追。
说来也巧,这瓶子里刚巧只有两枚丹药,给他们两人一人服一枚,刚好。
宁和将瓶口拔开,往手里一倒,滚出一枚圆滚滚的青绿色丹丸来。这丹丸一出来便有清香扑面,想来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