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熹追, 熹追?能听见吗?”宁和将祁熹追抱着,小心地将她脑袋轻轻枕在自己膝上。
祁熹追的脸,脖颈, 乃至于袖口处露出来的那双手, 全都是红彤彤的肿胀着, 整个人看着有如一块烧红的火炭,滚烫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从皮肤里蒸腾出来, 像是有团烈焰正在她的血肉里熊熊燃烧着。
连同宁和身上的法衣都萦绕起了淡淡的光华,替她抵挡着这股灼热。
宁和手里抓着那瓶从九重阶里拿出来的丹药,先给祁熹追喂下去了一枚。
那药丸入口就化去了,但祁熹追却还没有醒的迹象,叫宁和心头不由有些焦急。她抱着祁熹追晃了会儿,一直不见醒,又回头去看宁皎。
宁皎仍是原身模样,长条条的一大尾黑蛟,光那黑梭梭的脑袋都快有宁和整个人高了。黑蛟横趴在地上,满地翻滚,尾巴甩得啪啪作响。力度之大, 地面都在随之颤动,叫宁和连接近都不能, 又如何能将丹药喂进去?
宁和也试着近前去过, 她连穿瀑诀都用上了, 落地时却还是不慎叫那蛟尾扫到,当场便横飞出去,只觉胸口发闷, 险些哇地一口吐出血来。于是只得远远站着,一筹莫展。
“阿皎?阿皎?蛟兄?蟒兄?”
宁和试着叫宁皎的名字, 但黑蛟翻滚的动静实在太大,声音根本传不过去。
“莫喊了。”这时,有道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待他力气耗尽时,自然就停了。”
宁和顿时面露惊喜地回头:“熹追?你醒了!”
就见祁熹追撑着地面,正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挺直背脊,勉强摆出了个打坐姿势。刚坐好,便咳嗽几声声,唇边又溢出一点血来。
宁和见状大惊,赶紧上前道:“熹追,我方才给你喂了一颗丹药,莫不是那药有什么问题么?”
祁熹追抬袖擦了把,摇头:“淤血罢了。”
看了眼她手里的药瓶,又说:“你那药丸,是个好物。待得你徒弟累昏过去,去喂予他吃。”
“好。”宁和点点头,有心想问上几句情况,见祁熹追把双目闭上了,便又咽了下去。
倒是祁熹追察觉到她的目光,开口道:“我要打坐,你也当调息一二。”
说完,眉目一敛,便入了定。
留宁和站在那儿,回头看了眼黑蛟方向,有些犹豫。她确实需要休养不错,可阿皎这情形,又如何能叫她安心打坐入定?
宁和身上的伤倒不算重,至少于修行之人来说,都是皮肉伤。真正的问题是在于她在之前强行动用心剑时损耗的那些元气。其为修者本源所在,一不小心,道基受损都是小的。
即便如此,为求稳妥,宁和还是忍着胸中闷痛,在殿中又守了祁熹追与宁皎个把时辰,见无甚异状,才在一人一蛟中间找了处位置盘腿坐下来,凝神入定了。
待宁和将内府梳理一番,收势睁眼时,就觉黑蛟翻滚时那滚石般的闷响不知何时已是停了。
阿皎醒了么?
宁和忙转头去看,却见黑蛟还是蛟形,趴在地上头尾勾缠着,蜷缩在暗处的阴影里。
“它昏过去了。”身后传来祁熹追的声音,“你要喂药,就是现在。”
“好。”宁和先下意识应了,余光才觉身旁明光灿灿的,亮得很。一转头,却惊见祁熹追浑身红焰烈烈,几乎烧成了一尊火人。
宁和惊道:“熹追?!”
“无事,灵火锻体罢了。”祁熹追道,声音透过燎燎烈焰传过来有几分失真:“还要多谢你赠的那截扶桑木。”
见宁和目含忧虑,祁熹追顿了顿,又多解释了几句:“扶桑木曝于烈日下,七七可生太阳真火。我所修之烈火道属极阳,引精血灌养之,殊途而同归。我先前为应敌,服用了一味丹药名为息激丸以强提灵气,致经脉受损、内火反噬。疗伤所需甚久,此时此地等不得,我便索性引太阳真火灼烧内府,待烧空再生新脉,伤损则自不存。”
“这……”宁和听得满面愕然,她就算懂得再不多,也知道这受了伤,不治,干脆直接烧掉,是个什么道理?
祁熹追说:“无碍,我从前在炽炎谷已试过一回,无甚要紧。”
宁和瞪大眼:“可你那回伤重,连青云大会都未能参加。”
祁熹追说:“一回生,二回熟。”
宁和:“………”
祁熹追现在整个人烧成一团火,看不见神情,但听声音很平静,似乎确实没什么异常。宁和叹了口气,又去看黑蛟。
蛟整条伏在地上,因是黑色的,又长长一尾,一打眼都看不清头在哪儿。
宁和拿着药瓶,小心绕着走了一圈。这还是她头一次在蟒兄化蛟后这样近距离地看见他的本体,以宁和自己的眼光来看,无疑是极漂亮的:粗壮而流畅的蛟身,通体被鳞,那鳞像某种带着淡淡光华的黑色石头,一片一片排列得整齐而紧密,随着蛟的每一次呼吸轻轻起伏,有种山峦一般的古朴壮美。蛟腹下生着爪,四只,也是漆黑的,古虬有力,尖利的爪尖将周围的石板都抓出了一道道沟痕。
宁和转了好几圈,才终于找到了黑蛟的头。它太疲惫了,失去意识以前大约出于本能,用自己硕长的蛟躯将脑袋裹了起来,埋在层层鳞甲之下,只露出半只眼睛,还是闭着的。
宁和犹豫了一下,纵身跃了进去,轻轻踩在黑蛟身上,试着伸手去触了触它的眼皮。
冰凉凉的,摸着有点像烘干后的牛皮。“阿皎?阿皎?”
宁和试着叫了两声,见黑蛟一点反应也无,只好试着将手顺着往它的下鄂方向摸去,想着能不能直接喂进去。
蛟的侧脸比她整条手臂还要长,最前头隐约能瞧见两颗尖尖的长齿,呼吸间有风喷出来,倒没什么腥臭味道,要说具体的,隐隐有些像是雨后的山林,潮湿的泥巴混合着茂密的树木那股气息。
黑蛟的嘴是闭着的,宁和很废了些力气才堪堪撑开一线,把丹药朝里抛了进去。
才刚要松口气,一抬眼,就对上一双灯笼似的绿瞳。原来黑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定定地注视着站在自己嘴边的宁和。
宁和吓了一跳:“阿皎?”
从蛇的竖瞳里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蛟也一样,只有一种含着攻击性的森冷。
黑蛟看了她一会儿,一动不动,又无声地把眼睛闭上了。
宁和只觉得自己头上似乎都出了层汗,吁一口气,从蛟身上跳了下去。回头望去,又有些担忧。
她与阿皎认识有十年了,从方才那短暂的对视里,她隐约能感觉它好像十分痛苦,又极疲惫,虚弱到连动也不能动。
是在跟灰袍人打斗的时候受伤了么?
“他这是兽契反噬。”祁熹追说,她这会儿也不打坐了,就在殿中缓慢地踱步,红彤彤的一大团,走到哪儿,地面便被烧出一行淡淡的灰痕。
“我早说过,伏风门侍兽契一旦订立宛如天规,从未听闻有契兽叛主之说。”祁熹追淡淡道:“我不知你这条黑蛟是钻了什么空子,能行杀主脱契之事而不死。但即便不死,也好不到哪去。”
宁和道:“杀主脱契?”
祁熹追说:“黄三必是死了。他不死,兽契不会解。”
“……如此。”宁和望了眼黑蛟的方向,道:“好罢,我知道了。”
祁熹追不说话了,继续慢慢地踱步。
宁和盘腿坐下,打算继续打坐。正要捏诀入定,犹豫了一下,转头道:“熹追,你何不也调息一二?”
祁熹追慢慢走了几步,说:“烈火灼身,痛甚,心头难静,入不了定。”
她虽说着“痛甚”,语气却还是平静的,听不大出什么异样。
宁和默然片刻,将双目闭上了。
修者修行时,五感进入体内,留在外头的感知就会变得迟缓。宁和只觉得自己只是微微一晃神,再睁眼,就发觉腹中已感有些空空了。
结丹修士即使半月左右不食也无甚要紧,宁和一时不知是自己元气损耗所致,还是真的已过了有七八日时光。
她站起身,抬眼先想找祁熹追身影,环视一圈没找到。黑蛟好像也不在。
宁和扬声道:“熹追?阿皎?”
“在这。”有人应道,有些低沉的女声,是祁熹追。
宁和忙循着声音方向过去,发现原来他们都在九重阶下方打坐。长长的石阶旁,一边坐着祁熹追,另一边坐着已经重新化为人形的宁皎。
祁熹追身上浮动的红焰已经收下去了不少,只剩零星还有些灼亮的火星时不时跳跃几下。至于另一边的宁皎,则看不大出来。他还是那样苍白的面色,幽绿的眼睛和淡淡的唇色,修长的身体裹在黑色的袍服里,面无表情。
看到宁和过来,宁皎站了起来,道:“老师。”
宁和先下意识应了句“好”,随即愣了愣,才关切道:“你伤好了么?我听熹追说,你这是兽契反噬?”
“嗯。”宁皎点了一下头,又摇头,说:“没好。除非脱胎换骨,日后每月皆会发作。”
每月发作?岂不是遗患无穷。宁和皱起眉:“便无解决之法么?”
“有。”宁皎说,重复道:“脱胎换骨。”
祁熹追忽然嗤笑了一声:“脱胎换骨?你这野蛟,伤得不轻,心倒挺大。”
祁熹追说得不客气,叫宁和有些为难,说:“熹追。”
祁熹追是她的朋友,阿皎是她的弟子,接下来还有一路要走,她是希望他们二人能好生相处的。
“宁和。”祁熹追说,“你可知道,他说脱胎换骨,是什么意思?”
宁和茫然,摇头。
“脱胎换骨,化为龙。”
第六十九章
“脱胎换骨……化为龙?”宁和重复了一遍, 看看黑蛟,道:“龙乃神吉之兽,阿皎想要化龙, 不是挺好吗?”
“好当时是好, 也要看他有没有那本事。”祁熹追冷笑一声, “鱼虫蛟蛇化龙,比人之成仙更难。成仙的数千年来就出了个青云子, 化龙?凭这野蛟,不是做梦是什么?”
宁皎立在那儿,面上冷淡无波,任凭她说,连眼角余光也不曾瞥过去一个。
宁和微微皱了一下眉,目光在祁熹追脸上停了一停。她知道熹追脾气向来算不上太好,但也不至于无礼,对合她胃口的人,更是一直还算温和。像这样莫名的针对、冷嘲热讽的情形,以前是从没有的。
她想了想,没说什么, 只息事宁人道:“好了,熹追你趁此时间抓紧再调息一二, 这才到第四层, 还有长路要走。”
把祁熹追劝坐下了, 宁和又转过身,对宁皎低声道:“阿皎,你跟我来。”
宁皎顺从地跟着她走了。宁和把人带到殿中一处角落, 回过头,先关切地问道:“你现在到底如何了?身上可有伤?我这里有药, 你可拿去涂上一涂。”
宁皎道:“有。”
说罢转过身去,肩头一抖,便将身上的袍子滑落到了腰侧,露出半身苍白的皮肤来。
他原是条蟒,天生地养,自然不懂得什么推辞忸怩,有就是有,无就是无,当然也不会懂得什么羞赧。
宁和呆住了。
宁皎这具人身很高,身形虽算不上壮,却也结实有力,脊背两扇紧实的肩骨微绷着,线条有如石雕般光洁。
宁和这些年虽常与其他读书人一起同进同出,但人家都知道她是女子,即使再不避讳,也不会真跟她有什么亲密之举。活到今日,这还是第一回 有男子在她面前这么……这么宽衣解带的。
好在宁和经历也不少了,只是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这是阿皎,阿皎并不是人,他不懂这些。
随即,宁和一定神,顿时便被那扇苍白背脊上一道少说有六七寸长的断口给吸引住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