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地调息片刻,将剑还鞘,转身朝溪边走去。
先照例给梦乡树浇了一回水,然后便盘膝坐在了溪边的大石上,阖目开始每日的纳灵修行。
这已经是宁和待在此处的二十七日了,距离上次见面,庄岫云已经有半月不见人影了。
溪边的梦乡树的新芽上又长出了两片新叶,绿茸茸的鲜嫩可爱。
此间不愧洞天福地之所,灵气之浓——尤其每日晨时, 简直几欲滴落成雨。宁和本就天生经脉宽阔,从前在外时总觉隐隐不能饱足, 如今在此地打坐, 每日只如那鲸吸龙卷, 简直要将内府之中填出一汪清池来。
而她内府之中,原本因元气消耗而显得黯淡干瘪、甚至有了几丝细小裂痕的金丹日日浸泡在这灵液池中,早已经重放光彩, 且一日比一日更饱满圆润、莹莹有光。一月下来,几乎整颗长大了一圈。
宁和先是五感放空打坐了小半时辰, 待心神皆静了,才终于于入定之中开始了今日的思索体悟。
宁和原先读书时,谨遵圣人之言,一日三省吾身。这习惯已持续了数十年,如今踏入修行之门,她便也自然而然地将之延续了下来。
自那日与梦娘谈过之后,宁和便正式开始练习那大日化金诀。初时虽艰难些,这些日子过去,也已逐渐有了些进益。
对宁和来说,体悟其中法门不难,运行施展起来也不难。最难的,反而是此法最基础的部分——即将大日之精纳入体内。只因现下她体内尽是极寒之气,已根深蒂固,再想要将将极正极阳的大日精气容纳进去,其难度无异于是以杯水覆车薪,星火欲熔冰山。而经脉中寒热交融,于宁和自己而言也是极痛苦。
但宁和并非畏难之人。她琢磨了几日,想出了个法子来:既然熔一山不可,何不从局部渐而行之?
于是她便开始依照这自己的理解,试着将这部法门改了改。在宁和自己看来,她只是略动了动顺序,于结果上应当不会有太大差别。
这大日化金诀,原本是叫习者以大日之精入体,不断积蓄,待其遍布全身经脉后再以秘法将之勾连出雏形,便算是小成。之后亦要不断往那雏形里填入更多的日精,最终将这具金身填满填实,则是功法大成。
宁和所改动的内容,是她依据人之肢体,将这金身给化作了无数小节,分别为:手、腕、臂,足、踝、腿。一节一节地来,先将纳入的大日之精固定贮存在体内一个小的部位,聚集起来,才能在短暂的积累中达到与那处原有的阴寒之气抗衡而不被很快消磨殆尽境地。
她刚开始尝试这种方式时,原本那附骨之疽一般的臭金水反而帮上了大忙。
从外至内,自然先炼手。宁和因右手每日要拿剑,擅动不得,便选择从左手炼起。
大日之精本性就为阳金之属,要化为金体不难。加之当此处原本就有一种“金”质存在时,就变得更为简单。
臭金水为水属之金,大日之精为阳属之金,二者结合,使得法门之中原本本应刚猛无匹的金身变得多了几分水之韧性。而这种柔韧之性,又为宁和日后将多段“小节金身”最终连作一体,提供了更多的便利。
宁和改动此法,乃是随心而为,心念一动,便想到了。
宁和的想法也很简单,觉得不合适就改了。殊不知功法之流,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这种已成型的法门,最忌擅自改动,非大师之流绝不可随意尝试。即便要改,也得经一翻反复推演、细水慢磨。寻常功法尚且如此,何况此法还是从庄岫云手里给出去的?
梦娘就在一旁,自然发现了宁和的举动。可她冷眼旁观,一句也没多提。
她心想着,左右宁和也不过金丹修为,莫说练出什么问题,就算她把自己练废了,等庄岫云出来之后也不过是一挥袖便能解决之事。最好能再养上个三年五,待得青云顶关了,也好留她在此处待个百年。
但她看了一日,两日,三日,后来直到半月都过去了,也没见宁和练出什么异样来。梦娘甚至发觉,她在修习之中竟还在不断将改动的部分进行着进一步的完善,一举一动就好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寻常。又观宁和心性,见她被困在此处已有许多时日,除偶有叹气之外,脸上却未见烦闷之色,一身修为精进之快,更是可谓一日千里。
梦娘的心情,由最初的漠然到讶异,再到渐渐麻木。她只是想:原来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的,人和人生来便是不同的。
一如她自己之于庄岫云。
梦娘伸展着新长出的几片小叶子,任其随着风懒洋洋地轻轻摇摆。
庄岫云想要习得梦乡之术,她便被从树点化成了人;庄岫云要研究改动梦乡之术,她便从此被拘于方寸之地,千年来再也没能离开这青云顶。身不由己,正如落花只得随水漂流。
这天地之间弱与强的区别,就是如此的分明。
梦娘不开口,宁和自是不会知道旁边这棵树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的。她每天潜心修行,打坐、练剑,偶有心绪不定的时候,便沿着这清溪竹海逛上一逛,也就重新平静下来了。
宁和向来不是自寻烦恼之人。读书养气,所谓腹有诗书,多年来养出的是浩然气,也是心气,气定则神闲。行事不疾不徐,遇事不急不躁,凡事静心以待。毕竟路总是要往下走,而唯有保持一束清明的目光,才能将前路看清。
那大日化金诀练到如今,宁和已经可以为自己凝出一双“金手”来了。
虽然因臭金水的缘故,她原本的手就是金色的,但那层金只是浮于表面,只是在她体内原本的血肉皮肤之上覆了一层细密均匀的“金膜”。而大日化金诀所练出来的金手,则是将她的那整块躯体与大日之精融合,祭炼一般,凝成一块刀剑难入的金刚之躯。
宁和头一次炼好这双金手时,曾试着用右手拿寒水剑往上劈砍过一回。发现当她自己不用剑诀时,光凭寒水剑本身几乎无法在这双手上留下丝毫痕迹。
这还只是初成之效,宁和心中赞叹:这法门果真非凡。
宁和开始还是心平气和的,可她万万也没想到,等再见到庄岫云,已是三月之后。
青云顶只开八十一日,而如今都快小半年过去了。宁和数着日子,数到后面,心中自然也焦急。
可也没法子,找不见庄兄,梦娘也不爱搭理她。宁和只得面露苦笑,惆怅望天。
好在庄兄那主楼里存了好些米粮糕点之类,再加此间灵气充裕,再挖些笋吃,总不至于叫她饿死。
这日宁和从竹楼里出来,照例先去给溪边的梦乡树浇水。
三月时光过去,原本不过寸长的小树枝已长得将有人高了。中间小臂粗细的主干上分出了三五细枝,细枝上擎着满身的狭长小叶,倒也生机勃勃。
然而就在宁
和在浇水之时,却忽然发现,最高处的那一枝上,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枚小小的花苞来!
宁和凑近细细看了看,犹疑片刻,唤道:“梦娘?”
她虽不知这花苞意味着什么,但总归不太寻常。是梦娘要恢复了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梦娘回了句,声音倦懒:“怎么?”
“你……”宁和迟疑着道,“你开花了。”
“你可真是蠢得很。”梦娘说,“我是棵树,树自然会开花。我累得很,不耐烦说话,你走远些,莫要打搅。”
“……”宁和挨了句骂,倒不生气,只觉得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后道:“我知晓了。”
梦娘不肯理她,宁和便只好走到稍远些的空地上练起剑来。
她如今心头有些郁郁,于挥剑中也带出几分来。心中有牵挂,此地便是再好也难安稳。
最初的一段日子里,梦娘还常常与她闲聊几句,时不时幻化出人形来走动,有时心情好了,看见宁和修行,偶尔还会指点她几句。可到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有一日起,她渐渐的不再现身出来,也不爱开口了,有时几天也不说一句话。
宁和当时也疑惑过,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小心观察了几日,又开口问了问梦娘,但她只叫她不要打搅自己。
也是从那时起,宁和隐隐发觉,梦乡树好像一下子长得更快了,每日去看时似乎都蹿高了一小截。也许这也是梦娘的修行吧,她想着。
“铮——”
金剑如龙冲天而起。
“铮——”
银剑如灵蛇紧随其后。
金银两道剑光于半空之中挨得极近,几乎衔尾而行。随即,只见后方的银剑猛地吞吐几下,随即几星寒芒暴涨,一下往前蹿去,撞入金剑之中。
两道剑芒合二为一,顿时迸发出一圈炫目白光,无数剑气随之爆裂一般四散激射开来,飓风平地起,风啸之声仿若雷鸣,刹那之间将附近云团搅得七零八落,声威赫赫。
地面上,宁和缓缓收剑。
这便是太一剑录第二式,阴阳式。历经三月摸索,总算是叫她练成了。
其实若是体内阴阳平衡之人,只要勤练,此剑本身并不太难。难的是宁和体内阴阳之气太过失衡,尤其在还未练那大日化金诀之前,几乎全然都是阴气。一者极强,一者极弱,阴阳本就对立,彼此消耗之下,又如何能并行而存?
宁和没想过放弃,思考过后,她尝试着将这一式做了改动。无法并行,那便不要并行,改为一前一后也可。阳剑弱,便以阳剑先行;阴剑强,便以阴剑为后。强者后来追上,若控制得当,可使两剑同样于剑指之处交汇,进而相斥爆裂。如此,也算殊途同归了。
原地稍歇了片刻,宁和将手中剑一抬,又继续练了起来。
空地上,剑风再次一道道刮了起来。但这一回的风并不猛烈,也不再有颜色,它无色又极轻盈,绵长又极寂静,带着股萧瑟的冷意,一道叠一道,吹拂过这四方连绵不绝的竹海,一时间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了簌簌之声。
渐渐的,原本青绿色的竹林以宁和为中心,像是墨滴入水中,倦怠凋零的黄如同涟漪般一圈圈蔓延开去。风轻飘飘的,所过处万顷枯叶萧萧而下。
一剑,秋来。
成就金丹以后,宁和再练这招秋来式,发觉自己心中慢慢又多了许多感悟。
相比她学的两套别的剑法,秋来式是截然不同的。它一点也不凌厉,不那么势若雷霆,它无声无息的,甚至不像是剑了,而像一阵风。像一阵卷过来的秋风,轻轻的,却带走了一切生机。
越练,宁和越觉得,要练好这一剑,诀窍不在招式上,而更在于一种心境。一种寂灭的、悲愁的、哀伤而无法排解的心境。
随剑送出的是愁绪,那愁绪像风一样,所过之处正如秋风带着凋零而来,万物沉寂。生机被带走了,留下来的,便就只剩了枯萎的死亡。
第七十五章
宁和这一生至今还不算很长, 过得也并不算圆满。相反,若以世人之眼光来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惨淡。
幼失怙, 还未知事便历经颠沛流离。少失恃, 从此孑然一身, 于这世上再无亲眷。
她身为女子,却读书、上学、考科举, 与天下其他女子别道而行。数十年来做学问、考举人,胸中也曾有大抱负,却又因女子之身与同窗、与天下其他士人截然不同。世间男子女子有两条道路,而宁和独自走在中间的缝隙里。于是后宅不是她的去处,朝堂上也没有她的路,如同踏在纷乱洪流之中的逆行者,举目不知该往何方。
有那么一段时日,宁和自己其实也颇为迷茫。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路总要往前走,于是最终宁和回到村里,办起了书院。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这些年来走得也还算不错,至少她自己是满意的。
总之, 相比别的那些情绪常常起伏不定的读书人, 宁和的心境一直很平和。失意黯然, 少有。伤春悲秋,偶尔。但哀戚绝望,却是从未有过。
因而她悟起这“秋来”之意有些难入其门, 最初很是磨了些日子。
直到后来有一日,宁和练完剑, 照例坐在溪边,脱去鞋袜,任清凉的溪水哗啦啦从足畔淌过。
天空一如既往晴朗得湛蓝,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竹海。宁和仰头望了会儿,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许久了。
庄岫云不见踪影,梦娘也不出现,附近也不见什么别的动物,连溪中都不见鱼影。
宁和已有好几日未曾开口说过话了。在这里,天地间安静得只有风吹竹子的声音。好像这世上只剩了她独一个人。
宁和坐在那儿,一瞬间整个人好像忽然被一种莫大的寂静所俘获。
玄之又玄的,她终于隐约触摸到了一种“秋”的境界:它不一定是极悲伤的,落叶归根,有时更多的是一种世间既定的规律。但它是静默的。因为宁和的心是静的,她的秋便也是静的。
落叶安静地落下,生机安静地泯灭,秋风过处,只余一片空寂。
至此,她的秋来一剑终于有了三分火候。
“了不得。”有道声音轻笑道,“好一剑,就是有些费我的竹子。”
宁和收剑,唰地回过头去,惊喜道:“庄兄?你可算来了!”
庄岫云还是那身青衣,脸上带着笑,缓步从竹林之中步来。
他的目光落在满地枯黄竹叶上,摇头道:“再不来,怕是要叫你将我这片竹林都给折腾光了。”
宁和面上一红,拱了拱手道:“实在对不住,方才一时兴起,没收住。”
庄岫云摆摆手,笑道:“我不过戏言几句罢了,不必当真。”
宁和心里记着外头的祁熹追与宁皎,日日就等庄岫云来,如今终于见着人了,是再委婉不得,也无心寒暄了。于是张口便道:“庄兄,你那树我已种活,不知何时可叫我离开此处?”
过了这么久,加之听了梦娘所言,宁和哪里还想不到:定是因着在那花溪客栈中自己与陈长青陈兄投缘,有了些交情,叫庄兄看在了眼里。他便从那山壁之处开了个单独的口子,将自己给引到了此处来。
庄岫云听她开口就说这个,面上笑容淡了点。
他微微侧身,负手朝溪边走了几步,却没去看树,只对宁和道:“怎么,我这里就这样不好,叫你片刻也等不得,着急要走?”
“片刻?庄兄,和已在此三月有余了。”宁和苦笑一声:“庄兄……你明知我为何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