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岫云扫她一眼,转过身,这回目光停在那棵纤纤细细的梦乡树上。片刻后,笑了:“我说我缘何这回醒得这样早。”
宁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顿时掠过一丝惊讶:梦乡树开花了!
只见那碧绿的细叶间,不知何时
点缀上了一枚粉花。万绿一红,显眼无比。不过那花只得指甲盖那么大一枚,像碧玉之间落了颗粉珠子,玲珑小巧,可怜可爱。
宁和方才看见花苞,心里以为要再需几日才能绽放,不曾想今日便开了。
庄岫云笑了好几声,轻叹道:“梦娘啊,梦娘。”
那小树上波光一闪,梦娘淡粉色的影子浮了出来,朝庄岫云福了福身。
宁和看见她,也道了句:“梦娘安好。”
梦娘眼睛一抬,扫了宁和一眼,又将目光别开了。她的身影不知为何好像虚幻得厉害,朦朦胧胧的,瞧着比起先前还要来得模糊。
庄岫云两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片刻后,轻一挥袖:“这幅样子,便不必出来了。”
话音一落,梦娘便倏地化作粉雾不见了。
宁和如今是生怕他说两句又要不见人影,想再提离开之事:“庄兄,我……”
“不急。”庄岫云道,“你方才练的,是望江剑法,秋来浪起一式,是也不是?”
宁和只得压下话头,点点头道:“正是。”
庄岫云问:“这剑法,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宁和据实以告:“此乃金虚派寻来的一册残篇,交予我与其派中门人祁熹追学了,以作这次入青云顶夺宝所用。”
“残篇?倒是巧了。”庄岫云又笑了一下,说:“这本剑法,是我写的。”
什么?竟如此巧合!宁和惊了一惊,忙道:“此法精妙绝伦,原来竟是庄兄所创。庄兄大才,恕和失敬了。”
庄岫云眼中有笑意,拿指点了点她:“我观你前一式使得已是不错,有几分意思了。这剑法后一式,叫问路孤山。你既替我种树,我可将这一式传给你。”
然而宁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却是摇头道:“不可。庄兄有言在先,说和为你种树,你便放和离去。和既然已选了离去,又怎能以此为由再得庄兄传法呢?庄兄还是送我离去吧!”
庄岫云笑容一收,望着她,神色莫名。那目光分明落在她身上,然悠悠远远,又好像不在她身上。
“平江秋色远,雪浪铺长川。青鸟不识途,唯余寒山孤。”他没说放人还是不放,反而慢慢地吟出四句诗来,对宁和道:“此诗叫作‘望江亭’。”
宁和听他念了一遍,下意识在心里又默读了一遍。平心而论,这诗写得并不算好,以宁和眼界来看,只能算作寻常,不像是庄岫云所作。
而且这诗……望江亭?望江亭,江远。寒山,雪川……
宁和将字句体味片刻,目光不经意间对上庄岫云的,一瞬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这诗,莫不是陈兄所作?”
庄岫云眼睛一亮,高兴道:“你知道?”
宁和摇头:“只是猜测。”
庄岫云却不管她是猜的还是如何,他显得很高兴,似乎忽然谈性大发,语气轻快地对宁和道:“正是他写来送给我的诗。说一日忽逢江上大雪,与仆从避于亭中,望远处雪峰连绵,正想起了我。我以前收到,觉得写得不怎么好。后来又再翻出来,倒觉得别有一番滋味,是从前目不识珠了。”
宁和张了张嘴。
庄岫云面露微笑,说:“后来我得了空,便以此诗创下了一套望江剑法。秋来浪起,问路孤山,二式四招双人,乃是我平生得意之作。 ”
说完他转过身来,对宁和道:“你看好了。”
这还是宁和头一次见到庄岫云用剑。
只见他身形一动,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几丈之外,风带起青衣飘动,袍袖招展,正如流云野风,惊鸿一瞥。接着,庄岫云手臂微抬,衣袖随之微微滑落,伸出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掌。五指虚虚一握,便抓出一柄水青色的剑。
剑身狭长似竹叶,莹润有光似湖波。
“噌——”
像是弓弦拉紧似的的一声轻响,又似羽翅张飞时划过耳侧的细小振音,宁和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目光中庄岫云好像化作了一团青色的云、一束流转而过的霞彩,腾挪间旦见得大袖飘甩,霎时间便有无数湛湛青光自那剑锋过出飞射而出,好似投林的鸟,又似连星的箭雨,碎玉连珠,转眼就化作暴雨一般铺天盖地,四散溅射开去!
宁和只觉头皮一紧,惶骇之感有如闪电一般猛地蹿上心头,待神智反应过来之时,已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了有数十丈。稍一抚胸口,只觉里头一颗心正是激跳如雷。
回头去看,就见那些四散的青光四散落下,看似轻飘飘不动声色,落地时却撞出沉闷“夺夺”之音如鼓,就好像真正力逾千钧的箭矢一般。有些甚至一连撞了数下竟也不曾消散。青光所至之处,草皮翻飞,土石迸射,烟尘漫天。
而庄岫云如幽灵一般穿过这片青雨,身形一闪便回到宁和面前。天地间剑雨如飞尘,只那一双分明眼瞳凌然望来。
道:“此为问路。”
四目相对间,宁和连呼吸都是一窒。
说完,庄岫云把眼睛闭上了。
他将剑举至身前,左手抬起,双手交握剑柄,猛地往上一举——这姿势不像拿剑,倒像握了一把开山之斧,正要以万钧之力当头劈下!
但下一瞬,宁和便发现自己想错了。庄岫云没有将剑往下劈,他的剑停在了那里,剑尖朝着上方,直指苍穹。
下一瞬,青光冲天!
这一剑,宁和离得太近了。近得她甚至能感觉到此时此刻无比磅礴的灵力正从庄岫云体内汹涌灌注而出,耳畔仿佛听见轰隆隆之声,有如洪水涛涛奔腾。那青光顺着剑尖源源不断地涌出,堆叠着层层向上拔高,如同一座极速攀升的宝塔——不,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峦!
正是平地使峰起,立地见天开!
飓风将地面上的泥土与碎石通通卷起,竹林成片折断倒伏,连天地也渐渐变得一片昏暗。眨眼之间,青光便已拔升至了百丈有余,真真正正有如一座巍峨山峰,将下方的庄岫云衬得蚁雀一般无比渺小。
但就是随着下方那看起再矮小不过的庄岫云将手腕轻轻一抖,这座百丈之山便倒了下来。
剑锋即山峰,剑倾即山倾,孤注一掷,合这山岳之力重重砸下!
“轰——”
一时间脚下大地猛烈震颤叫人几乎站立不稳,青光遮天蔽日。宁和避无可避,只得以袖遮面,双手运起大日化金诀护于前额之上。
然而片刻之后,只闻簌簌泥石雨落之声,却没等到预想中的疼痛。
宁和睁开眼。待烟尘稍散了,举目四顾,发现地上还立着的,除了自己就只剩下了完好无损的两栋主楼与溪边那株梦乡树。
放眼百亩竹林,就此毁于一旦。
庄岫云立在不远处,放下手,掌中剑消散无形。仍旧是袍袖飘逸,不染尘埃,淡淡道:“此为孤山。”
宁和心神为之所摄,呆怔良久,方能开口。她道:“庄兄,你这竹林……到底是被你自己削平了。”
庄岫云大概也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说的是会这个,身形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才道:“无事。我再种就是。”
第七十六章
宁和说完, 自己都有些赧然,我在说些什么……
实在是庄兄这两剑惊天撼地,叫她一时心神皆为之所震, 也不知怎的, 一开口就蹦出了这么句话来。
庄岫云倒也没在意, 只抬袖随意往那水青长剑上拭了拭,问她:“会了么?”
宁和迟疑了一下, 摇摇头。
庄岫云这两剑绝非易成招式,旁人光就这么看着他耍一遍,自然是学不会的。宁和自己在心头琢磨一翻,觉得顶多能领会出个一二分来。
“如此。”庄岫云点头,平静地道:“我再来一遍就是,你且看着罢。”
宁和听了心头一喜,忙拱
手道:“有劳兄长。”
庄岫云朝她笑了笑,目光很温和,对她道:“无碍,我平生最爱这套剑法。多使几次也好。”
四周满地竹林已被他方才那一剑之威劈成齑粉,然当庄岫云再提剑时, 漫天的青光绵延数里,萧萧飒飒, 似乎在这天地之间又播撒出了一川青青竹海。
宁和身上的衣袍连被呼啸的罡风吹得飒飒鼓荡, 即使庄岫云并未将剑锋朝着她这方使来, 光那四荡而起的余波便也已刮得她双颊生疼。
宁和抬袖稍稍挡了挡,指尖轻轻一动,恰捉住了一枚被风卷来的的细瘦竹叶。
那竹叶飘在风里时尚是青绿之色, 被她捉到手里的瞬间,却猝然化作了凋朽枯黄。轻轻一捻, 便簌簌散为零星粉尘一捧,飘散无踪了。
宁和目光怔怔。
方才第一遍时,她观庄兄之剑,只觉得剑势滔天,威能可怖。如今再看这第二遍,她却隐隐似乎从那些青白剑光里感知到了一种朦胧的情绪。
剑语即心语,剑势藏心事。庄兄的剑,叫人觉得悲伤。
滔天青光之中,一袭青衣墨发的庄岫云在中间有如涛涛江河之中一星墨点,按说该丝毫也不显眼,可宁和一眼看过去,却独独对上了他的双眼。
庄岫云的目光是淡淡的,似专注又似回忆,像是望着他自己的剑,又像望着什么别处。宁和一动也不能动,只觉得有一瞬间似乎这漫天的剑光都化作了庄岫云的眼睛,化作了他凝聚的目光,仿佛无数压抑而深邃的水流将她裹挟其中。
不知何时,庄岫云剑已收了,而宁和还僵立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待得庄岫云负手在旁站了会儿,剑还入鞘时一声轻响,宁和才猛的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起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身薄汗。
“这……”
“你为我剑势所摄。”庄岫云说,面上带着点赞许的笑意,朝她颔首道:“天赋倒还算尚可。”
宁和以袖拭了拭额角,吁了口气,神色还有些恍惚,问道:“剑势?”
庄岫云说:“剑由心出,亦随心动。剑之小成者,剑出则有势。剑随心,势随情,见者无不动摇。剑伤在身,势伤在魂,剑势合一者,方能算是有了剑者气候。”
宁和将这话在心中复念一遍,牢牢记下。这时再回想起方才观庄岫云出剑之感,便明白,自己从中体味出的,便应当就是庄岫云的剑势了。
她将眼睛微微一闭,那抹踏着漫天剑光的青袍身影便又浮现眼前:青的剑影,白的剑刃,青影与白刃之间是庄岫云分明的双眼。
那双眼目光极深又极淡,像是一汪深不见底墨池,黑得极纯粹而无一丝光亮。叫人忍不住心中想着:他挥出这一剑的时候,心头在想些什么呢?
宁和想得入了神,忽有所觉一抬头,就见庄岫云不已走至了自己身前,负着手,正垂目望来。
那张俊美的脸庞头一回离得这样近,宁和一不留神,便盯着看了一会儿。
庄岫云生得是时下最为正统的俊美,天庭饱满、剑眉星目,眉稍斜飞入鬓,一抹红唇天然有笑意,一张白面仿佛若有光。叫人不由怀想起千年前,那大名鼎鼎的诗仙人,再加有得如此品貌,又该是何等的倜傥风流?
可如今的庄岫云神色却是如此的冷淡,原本带笑的唇抿下来,眉头总若有若无地锁着,像是在那张俊美面庞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宁和不知为何,心头生出一股淡淡的惆怅来,就好像目睹了白璧染瑕。
“庄兄……”宁和道,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能说什么。
“嗯。”庄岫云应了声。停了会儿,见宁和不说话,便道:“你既能观我剑势,想来已领会了几分。”
“是。”提起这个,宁和精神一振,忙将那股莫名的情绪摒去,面上露出几分喜色来。她自己也觉心有所得,不免有些欢喜,退后几步,朝着庄岫云深深一揖:“还要多谢庄兄指点。”
庄岫云点了点头,淡然受了她这一礼。
待宁和重新直起身,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就听庄岫云忽然道:“你若是个男儿,与江远就当真像了。”
宁和默然。知道他思念友人,有心想劝慰几句,但又实在怕他重又提起要她留下之事,张了张口,到底只长长叹出了口气:“庄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