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深褐色的树干上, 两处大枝之间, 从中间处破开了一个洞穴般的鲜红大口。
那红色之浓烈, 直冲双瞳而来,乍见竟像是刀剑割出的新鲜创口一般, 触目而惊心。但却又是如此的瑰丽热烈,有种残忍又
怪异的美感。
宁和来不及思考,便一头扎了进去。
此时她已近乎赤身裸/体,火针如瀑,落在她金色的皮肤上,击出绵绵雨丝般叮叮当当的细密声响。
这石桐树有参天之巨,鸾凤蝶有万万之多,然而这蝶巢却并不十分宽阔,相反对于人身而言极窄,内里弯曲曲折,连剑都无法施展开来。
满目都是红色, 逼仄、浓艳,不见尽头, 映得宁和脑中一阵一阵地眩晕。
宁和一钻进来就觉得不好。这样窄的通道, 转身都不易, 怕是……出不去了。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往前。
耳边充斥着无数堪称狂躁的蝶翅振动之声,汇成轰隆的巨响。但好在这巢穴通道窄, 不仅堵了宁和,同时也将大多数的鸾凤蝶给堵在了洞外。便是挤进来的, 也只能在这狭窄逼仄的空间里乱作一团,吐出的火针许多甚至打到了同伴身上,叫宁和的身上的压力一下小了许多。
她运转着穿瀑诀,像一尾金色的游鱼穿行在这如血烈火般鲜红的洞穴之中。
片刻后,宁和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无数亮晶晶的小珠子,像某种细小的果子,错落地挂在红色的巢壁上。
宁和伸手抓了几颗下来,触手温润,捻了一下,觉得约莫有黄豆大小。
她知道这样的肯定不行,青衣前辈也说了,得要大个的。
宁和便继续头也不回地向巢穴深处潜去。
越往深进,周围的空间反而渐渐变得稍稍宽敞了些,宁和一手拿着寒水剑,用密密的剑风将自己周身护住。剑刃时不时刮过周围四壁,带起星点迸裂的火花。
而越是深处,四周巢壁上挂着的珠子也确实变得越大,色彩斑斓,在深红四壁的映衬下几乎美得让人炫目。
但宁和心头却反倒更加凝重了。
因为她开始逐渐看不见了。
在往这蝶巢里钻了一段之后,宁和便发现这满洞的火红色原来好像是那些鸾凤蝶双翅上落下的鳞粉,一层一层不知道积了多少年,才有这满洞的浓艳似血的色泽。
每当宁和的剑风一刮,这些粉末就如松散的尘土一般簌簌地洒落下来,飘得她满头满脸都是。一旦洒入眼睛里,就是火烧火燎的疼,没多久,就有烧得双瞳中有血渗了出来。
这血色一糊,她就更看不见了。
宁和没有办法,她一只手拿剑,另一手得抓着腰间的乾坤囊,再无空闲。于是只得闭着眼睛,一路凭感觉时不时地用剑风沿洞刮过,若刮到有珠子,就收入腰间乾坤囊之中。
这些珠子从黄豆大到指头大,再到圆若鸽卵,目不能视的宁和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够了吗?还不够吧。
她脑中意识其实已然不太清楚,只凭着一股本能不断地向下。
周围的鸾凤蝶好像变多了,大概也是因为这穴道变得更宽了。
“嗖”。
在一道随手挽回的剑风中,宁和张开的五指间感觉到似乎有东西被带了回来,于是探手抓去,摸到了几颗圆润的珠子。
这回有三颗,每颗皆有核桃大小。
指尖在触及那光洁的表面的刹那,宁和已是混沌的思绪里忽然闪过了片刻的清醒,她意识到:该回去了。
她将身形一扭,一头撞在了一侧的巢壁上。于鳞粉滚滚中足尖一点,借力调转身形,朝着来时的方向折回去。
到底是修行之人,即便双目已不能看见,但宁和也能从混乱的风声之中隐隐觉出出口大约是在什么方向。
然而她身后的回路早已被无穷无尽的鸾凤蝶们堵住了,只有往里涌,没得说能出得去的。
宁和感觉自己先是在洞壁上撞了三两下,好不容易找对了去处,却感觉好像冲入了一川汹涌奔腾的瀑布之中,想要逆流而上,有万钧阻力。
“叮叮当当……”
她在蝶翅的洪流之中穿行,也在无数的火针之中穿行,身上早已数不清有多少伤口,血肉之上又覆啊一层厚厚鳞粉,连内腑之中都在剧烈地作痛着。
宁和一手紧握着剑横在身前,另一手紧紧攥着她的乾坤囊,竭力向前。
体表上的疼痛其实早已经麻木了,但体内经脉越来越分明的抽疼感却是绝不容忽视。宁和知道,这是她的身体在向她发出灵气耗尽的警讯。
伴随着脑中越来越强烈的晕眩与窒息之感,一种油尽灯枯的明悟袭上心头。
走不下去了。
宁和难以抑制地咳嗽了两声,喉中呛入滚烫的鳞粉。手中寒水剑不知何时忽然当地撞上了什么坚硬之物,震得她手腕一麻,竟是抓握不住,让那剑身脱手而落。
她下意识想去抓,发颤的五指却只抓得了一手振动着的蝶翅,顿时一阵钻疼,像是被数把细小的刀锋割过指尖。
宁和向上的冲势越来越缓,渐渐的,一点点淹没在了无穷无尽的火红鸾蝶之中。
眼看着将要沉落之刻,宁和的耳畔忽然听见了一声低沉的长鸣。那声音带着愤怒,好像一口古钟撞响,一下将她陷入黑暗之中的意识震醒了片刻。
感觉到身畔似乎有风灌过,宁和迷蒙之间抬了一下手,探过去,掌心似乎触碰到一抹隐约的凉意,下意识握住了。她置身火海之中,像抓住了一捧冰。
……又是一声长鸣。
掌下的那东西似乎想要移动,宁和浑身滚烫,哪里肯放开,便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五指紧扣,将自己坠在了那冰上。
风声。
潮水般的蝶翅声。
无穷无尽的火海、绵绵不尽的灼烧着的疼痛。
以及不断下沉着的、被黑暗裹挟的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是“噗通”的一声,宁和忽然感觉到周身那无边无际的烧灼感忽地一止,同时一股彻头的清凉猛地从头灌到了脚!
她一下子张开了眼睛,血影蒙蒙,但似乎红艳之中嵌入了一线幽静的蓝色,像日落时天边未尽的亮光。
……这是什么?
宁和缓慢地仰起头,唇角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立刻有冰凉的东西顺着抿开一线的嘴边灌了进来。她想咳嗽,但那东西好像一路冰到了肺腑里,一时将所有的声息都冻结了。
她沉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
……
当宁和的脑中再次聚起意识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是漂浮着的。
天光明亮,水波荡漾,思绪里充斥着悠长而舒适的疲惫。像是多年前的一个下着雨的清晨,凉意和竹叶的清香顺着半开的窗涌进来,而她睡意朦胧。
“别睡了,醒醒。”
有声音在耳边道。
是谁?宁和十分迟缓地想道。
她太累了,想睡过去,并不想搭理。
“醒醒。”但那声音又说。
是……杏娘吗?
也只有她会在这时候来闹自己。宁和有些无奈,下意识想叫她走开去,去找四娘顽,莫来扰她。
“你叫我什么?”那声音道,“什么娘?我可不是你娘。”
什么话。
宁和有些生怒了,觉得这小妮子近来越发没大没小,非得抄几本书才能多懂些道理。
她于是翻过身,想坐起来,结果身体才一动,就忽然一下猛地呛了好几口水。
宁和忙坐了起来,捂着胸口咳嗽不已,还没反应过来,又感觉自己原来是在一池水里,整个身体都在往下沉。
她赶忙展开双臂扑腾几下,让自己浮在水面,反手抹了抹脸。水波悠凉,这下是彻底醒过来了。
然后她便愣住了。
此时她分明已睁开了眼睛,可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
宁和迟疑地抬起手,在自己面前挥了一下。我这是……看不见了?
怎么一回事?
她下意识想提动灵力,然而心神才刚一动,整个人便疼得一颤。
一道声音在耳边喝道:“莫再动了,还想再耗费贫道两颗好药不成!”
宁和愣了愣,缓了缓神,
先前纷乱的记忆终于回笼。
她想起来,自己原来早已离开了书院,离开了岐山县,离开了从前所熟悉的一切,踏上了那条青云之途。
“……前辈?”
那声音靠近了些,从身后传来:“作甚?”
宁和循着声音回过了头:“我的眼睛……”
青衣道人冷漠地道:“瞎了。”
宁和闻言愣了愣,片刻后才温声道:“多谢前辈救我。”
以她当时情形,若无人相救,必定是要折在那蝶巢之中了。现在虽失了一双眼睛,但命还在,已是很好了。
“可不是我救的,”青衣道人却说,“你该谢你那蛟儿。”
“阿皎?”宁和顿时吃了一惊,“他可有受伤?”
再回想起最后的记忆里那点模糊的印象,那鸣声和带着凉意的触感,可不就像是蛟?
是阿蛟闯进去救了自己?
宁和一时心慌意乱,不由左右扬声呼喊起来:“阿皎?你如何了?”
“别叫了,”青衣道人冷哼一声,“它能有什么事,皮糙肉厚的,你有这空闲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像是回应他这话,宁和浮在水中虽是看不见,却感觉到身畔的波纹一浪浪地振动,稍顷,便有一道凉而滑的触感轻轻自腰侧的皮肤处游过,带起一阵些微的疼意。
“仔细点!”青衣道人骂道,“你这蛟,你当她和你一般长了身黑皮不成?你再蹭,合拢的伤都叫你蹭裂了!”
那水声顿时游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