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不再发问,那小童便转身出去。
宁和瞧着他拖着那条灰毛尾巴消失在门后,走过去将门扉合拢,转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在桌边坐下,陷入沉思。
过了大约半柱香时间,门外传来声响,宁和抬眼,就听门外响起翠姑刻意压低得格外柔媚的嗓音:“客人,客人?翠姑给您送水来。”
宁和开门一瞧,不由愣了一愣。
入眼先是一只大桶,里头水面高至桶沿,热气袅袅。然后才是桶后的翠姑,她双手环举着这只几近她人高的大桶,走起路来不仅水波不晃,还有空别过头朝宁和抛出笑眼来。
这桶水便是叫两名壮年男子来抬,恐怕也不会如此轻巧。
宁和让过身,瞧着她举着木桶进屋,弯腰放下,再回过头绞着耳侧的发丝朝自己抿着嘴巴笑。
宁和运起灵气于左目,瞳中花影乍现间朝她仔细一瞧,果然瞧见了这翠姑一身裙裾之后也有条灰扑扑的毛尾巴,一晃一晃,比方才那小童的那条要大上许多。再抬眼看那张脸,莫名也觉得有些毛乎乎的,发间还藏着双若隐若现的立耳,也是灰色的。
宁和细看了片刻,有些分辨不出。光看那耳朵,说是狼是狗,又或者猫狐都有些可能,再观其尾,大约不是狼就是狐。
只是不知此等兽类化作人形,还在此地路边开了一家客店,究竟意欲何为。
那翠姑放下水桶并不离去,磨磨蹭蹭地留在宁和房内,想要同她搭话。
宁和有心想探明她是何目的,便也不动声色,听她开口。
就听翠姑笑盈盈地问道:“客人是要往大赵去吧?近日天不算冷,明儿一早,天将亮时走,入夜就能到那落金坡,趁夜里翻过去,渡了淮水,就能到番南了。”
宁和朝她颔首:“多谢姑娘指点。”
这也是她行至此处宿店的原由。宁和虽原就是大赵人,可她身上如今一纸文牒也无,原本岐山县的“宁和”也不当无端出现在这西域鱼乌之地,因而她如今与黑户也无异。
若想从大赵关隘走,少不得许多麻烦,于是只能选处荒野地界,自行翻越入关。
番南多山,乃是大赵最西一州,宁和原是随意选了处矮些的山头走,未曾想倒恰选中了一条“大道”,连客店都修有这么一间。
“客人不要如此客气呀,叫妾翠姑罢。”翠姑娇声说,“不知客人是何方人哪?”
宁和道:“原是大赵人。”
“那此番正是回家去了!”翠姑笑道,走到宁和身畔,“客人是做什么的,怎地到了这鱼乌之地来了?”
宁和想了想,说:“一介书生,到此地……是为游学。”
她早年确是身负书囊,独自周游数地,如此答复却也不算全为虚言。
“竟是个读书人!”翠姑喜道,扭着腰再度往前凑来,肩头几乎要挨到宁和身上:“客人姓宁,妾斗胆,唤您一声宁生可好?”
宁和微微蹙眉,往后退了一步:“姑娘客气。”
不想翠姑见她后退,情急之下竟伸手一把拽住宁和衣袖,急急道:“妾平生最慕读书之人,客人身为女子,竟也能读书治学,实在叫妾心慕不已,若能常伴身侧,为奴为婢也是再好不过!”
宁和着实没料到她会忽然张口吐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愣在原处,不知如何答复。
眼看着翠姑在她跟前双膝一软就要跪倒下去,宁和连忙抬手扶了她一把:“姑娘慎重,不可如此。”
翠姑把着她的手腕,仰起脸,一双眼切切地盯着她:“还请宁生收下妾罢!”
宁和想扶住她,可这人就跟没骨头似的,手一伸过去她就顺着往她怀里倒,一松开她又往地上跪,一时不由大感头痛:“姑娘,姑娘你先起来……”
正待宁和看着她身后那条摇个不停的大灰尾巴,有些想要直言点破,问她到底意欲何为的时候,忽听外头一声高喊:“翠姑!作甚还不出来!”
翠姑一顿,脸色阴沉下来,低骂了句:“早不来晚不来,就知道坏老娘的事。”
“翠姑!”
“来了,嚷什么!”翠姑扯着嗓子回了句,理理衣裙,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宁和顿时松一口气。
翠姑走前,还拿眼依依不舍地直勾勾瞅着她,半是蹙眉半是含情地笑道:“宁生稍待,妾去去就来。”
宁和摆了摆手:“姑娘莫要顽笑了。”
修士耳聪目明,宁和底下叫她那人听着像是名年轻男子,只不知是人还是同她一般……
她坐回桌边,侧耳听了一听。
听见翠姑快步走下楼去,脚步轻盈,穿过楼下大堂,骂了个端茶洒了的小子一句,走进后院里去。
“你怎么回来了?”宁和听见她问。
方才喊她那男声回道:“姥姥的道会明日才开,我待着也没甚意思,回来瞧瞧。再说,我若不回来,怎能撞见你干的好事?”
“什么好事坏事的!”翠姑骂道,“老娘在这儿看店,又能干什么事!”
那男子说:“你这小野狐狸,想瞒哥哥我,道行还差得远哩!”
原是狐狸。
宁和暗道,从前只在书里读过些志怪之谈,说山间野狐有化人之说,先前只当是书生梦话,竟不想原来真有其事。
只听翠姑怒道:“你想作甚?我先遇到的,你要抢不成?”
“此乃我家客店,那人既来此住店,合该也是我的缘分。”男声说,“再说,我听银板说,那人分明是个女子!嘿,这天下数不清的男人你不去找,如今独一个的女书生你却非要跟我抢,这是什么道理?”
“你!”翠姑气道,“女子又怎么了!我去当个丫头还不成!”
“丫头?”男声不以为然:“丫头能分到几分运,没出息的,我是要做她夫君去的!”
停了停,他声音缓和下来:“我可不管你丫头不丫头,你若真要当丫头,自然妨碍不了我。可哥哥我毕竟也同你有这许多年交情,总得劝上你一句,还是那句话,她再如何好,做个丫头能分得几分运来?不如且再等等,等有个男书生来,你嫁了他作娘子,岂不更有前途?”
翠姑静了一会儿,大约被说得有几分意动,但仍骂道:“你说得倒如此容易!若世上有功德在身之人当真如此好找,你我还会在此一待三五十载吗!”
男子哼笑一声:“好翠姑,你就认了吧。左右你也争不过我,何必闹得这样难看?哥哥当然知道你那山里头有几个相好的,可我也不是什么没有依靠的野狐狸,姥姥可喜欢我哩!”
翠姑恼叫一声,随即是男子冷哼之声,宁和听见有风呼阵阵,随即响起扑打之音,知道这是动起手来了。
宁和默然不语。她算是听明白了,这是两头狐狸瞧上了她,只是还未来得及如何,如今彼此为了争夺先窝里斗起来了。
功德、借运之说,宁和先前在青云顶之时已从青衣道人口中听过一二,大致知晓是如何一回事。
弄明所为何事后,宁和便不再多听,转身除下衣物,打算先就房中热水沐浴一番。
她虽说立志涤荡妖邪,却也只打算斩些为祸人间者,这一店之狐行止类人,又暂无害人之举,当可再行观望一二。左右青云榜未有反应,想来非她出手之机。
这些日来,宁和时常会回想起那条大鱼,回想起咸洪同她讲述的那段青女的故事。
她想,此事究竟算是何人之过?
青女之过乎?非也。青女生来神异,并非常人。
咸洪之过乎?非也。咸兄固然冲动,然他见有女子将于舟中而亡,将其救起,实心善之举也,不能全以错处而论。
渔村村人之过乎?非也。有大鱼没岛之说在先,村人厌惧青女,事有前因且仅止于厌惧而未行迫害之举,非其过也。
大鱼之过乎?宁和思忖良久,仍旧认为,非也。鱼乌之国,以青女祭大鱼之习古有之矣。大鱼久不得青女,苦海陆相隔,固愤而以水淹岛,亦不能说称其为过。
而此事至终,青女坠水而亡,咸洪伏地嚎啕,大鱼腹生人面,水淹和息岛,数村百姓流离失所,阖村没于水中,再到她引剑而至,将人面鱼斩于剑下。桩桩件件,到头竟是众人皆损而无一得利者。
若是宁和岁数小一些,还是十数年前岐山县那个面容稚气的年少书生,还没有走过这漫漫岁月,她兴许会疑惑不解,她会问:“
何至于此?”
可她早已不是了。
她已经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她也早已知晓,这世间之事纷乱复杂,不如人意者常常。有善因未必能有善果,大恶者往往并非自大恶而酿出,是非对错,能够分明的反而少。
人面鱼引水没岛,岛上生灵众多,宁和便得将其斩去。
但她的心境却并不同当年身在书院斩那狝鹓蛮姖二妖之时,那时她只身而立,手无寸铁,满腔怒气。而如今她心中亦有怒意,却更有杀意,后者甚于前者,既冷且利,一如她的剑锋。
兴许因为和息岛并非她的书院,而渔村中人也并非她的学生,宁和想。修行、修剑、修性、修心,我始终是凡人。凡心凡性,足踏凡尘。
她仰头坐在乘满温水的木桶里,长发披散,目光穿透头顶的木板,望向不知名的遥远之处。
抬起手,掌间化出那抹朦白的剑光。这柄剑仍同初现时一般模样,如捧凉雪,如握月光。宁和的指尖缓缓从剑身上轻轻抚过,毫发无损。
当她的心中不含杀意时,这把剑无锋。
宁和坐着,不知觉间入了神,许久不再动弹。一抹淡红的光芒渐渐自她心口处柔和亮起,渗出她的皮肤,像层浮动的焰火,将桶中水波蒸出如雾白烟。而她的皮肤越发苍白,其上隐隐有极寒蓝光流转,彷如冰雪。
一卷青光长卷自一旁床榻之间无声飞出,凌空展开,有青云脉脉如长龙自卷中而出,将她缠绕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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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和睁开眼,目中灵光隐有山川之影,她自水中站起,头顶青云榜霎时化作一道青光自她天灵处遁入,沉入内府,展开于府中真魂足下,宛若蒲团一般,将那灵光小人载于其上。
宁和跨出桶沿,满身水汽转瞬蒸没不见,披衣行至外间,转头望向房门方向。
她先前正是忽然听得门外动静,才自入定之中醒来。
门外之人大抵已将脚步放得极轻,以为房中之人定然不会发觉,独自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子。
殊不知宁和听他晃荡许久,不知他要作甚,心头已是有些无奈。
又过片刻,就在宁和已然取巾束发,准备开门一看究竟之时,就听耳边传来低低的男声,嘀咕道:“哎呀,妖的运人的骨,看来今儿是到我胡儿发财。”
是方才与翠姑在院中说话那男子……或者说,男狐。
宁和顿时停住脚步。停顿片刻,走去把门栓轻轻别上。
待她回到桌边坐下,发觉一旁案上放有几卷竹简,抬手取来一观时,门外终于又有了新动静。
那男狐狸推了推门。
“客人?”
嘀咕:“怎么别上了。”
宁和叹口气:“何人?”
“客人,我给您送些茶点来。”男狐狸说,与先前同翠姑争吵时不同,他此刻的嗓音放得温柔极了,“还请开一开门罢。”
宁和自然不开门,只说:“不必了。”
门外的男狐狸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好罢。”
但宁和分明听见他没走,只是缩到门边去,还等在那儿。
宁和又叹了口气。
他既不出声,她便当他不在,低头翻了翻那竹简。
是几卷游记,作者大约是某个在此住过的书生,自名“湖舟客”,卷中写的正是此间见闻。
宁和一一翻过,发现其中有两卷写的正是“落金坡”与“鹤涫台”之说。
“鹤涫台”一卷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