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陈有熙昭公主,自西远嫁文单而经淮水。淮水渐渐,水上无桥,有白鹤迎风而唳,公主泣涕曰:‘此无路也。’
陈皇遂令筑桥于水上,然淮水湍急,桥成立损,损而复建,如此三年。
文单王令立金宫于淮水之岸,以迎汉公主。
陈皇闻之,遣三千精兵赴淮水修桥。众兵士凿山石以为基,伐巨木以为轴,成桥宽逾十数丈,淮水不能断也。
相传桥成之日淮水滚沸而白鹤哀鸣。公主行过桥上,鹤鸣三声,坠水而亡。公主泣涕涟涟,称此鹤涫台。
吾周游此地数月,又闻民间有传言,称熙照公主原有一情郎,其人容貌俊丽而善操琴,琴声能引白鹤起舞,时人称之‘白鹤君’。公主远嫁,白鹤君送别于淮水畔,奏琴三日,抱琴投水而亡。公主哀之,令立碑于岸,刻曰:鹤涫台。
吾闻之太息三声,呜呼惜哉鹤郎!不知其几分真,几分假耶?”
陈即陈朝,熙照和亲之事,宁和亦曾于书中读到过。只是史书中从未提及鹤涫台之说,她也是今日方从卷这竹简中读得有此一说。
鹤涫台,原是由此而来。
宁和手捧竹简,怅然出神,脑中想的是曾在青云顶上所见的那座鹤涫台。
白苇萋萋,淮水鼎沸,再有那桥后金宫,所示的无疑正是此地的此卷所说这一座鹤涫台。
她不禁想,那传说之中的青云顶之主,莫非正是陈朝中人?
只是陈朝更在前朝之前,距今整整五代之隔,一千八百年之久。如此岁月,即便于修道之人而言,也是太久太久了。
数千年时光,风流人物,今夕何夕哉?
她捧卷怀想良久,才去看那下一卷。
此卷中说,“碎金坡”。
第一百章
“碎金坡之名流传甚广, 其位于鹤涫台以西,原为淮水之畔一无名矮山,据传曾为文单王为迎熙照公主所立之金宫所在。后有金宫破碎, 金水流于遍野, 时人争相掘之, 固得名曰‘碎金坡’。
而那金宫倾覆之由,却少有人知。吾欲究其因果, 数度寻访探问,后于一山野客店之中见得一说书老翁。那老翁收吾茶钱三盏,将那茶盏一放,说起因由。
老翁唱曰:‘却说那金宫碎,乃自鹤涫台而始。诸君可知,那淮水滚沸之景,古往今来,原来曾有两回?这第一回 ,兴许在座有人听过,便是那陈时熙照公主西出文单之时,白鹤君投水之故, 也是鹤涫台其名之由来。而这第二回,就是说这碎金宫了!这事儿啊, 知道的人可就少了。小老儿也是这些年走南闯北, 机缘巧合, 听得些许经过,不知真假。诸位若是不信,那便全当个稀罕故事, 一听而过罢!
话说前朝年间,有一大诗人, 诸位莫问是谁,不可说,不可说也。前朝之事,诸君之中有识之辈者,想必听过几分。武宗年间,卓胡二党之乱,诸位可有耳闻?那大诗人才华横溢,自然在朝为官。只是时有那卓胡朋党之流,肆虐官场,诗人品性高洁,不愿与之为伍。以那卓胡之残虐,岂能放过于他?然而,那诗人才名惊世,人人追捧,卓胡二人亦心有顾忌,不敢加害太过,虽使那诗人几经贬谪,却依然立足朝堂不倒。只是可那诗人有一至交好友,官位微末,却是为其所累,惨乎!丢官归乡在先,抄家流放在后,年纪轻轻,便在路上丢了卿卿性命!诸君,且猜一猜这位君子流放何处?恰就是我等脚下,西出番南、淮水之畔的这鹤涫台呀!
那诗人远在朝中,听闻此事,快马自那京都疾驰三日远赴而来,却也未能见上这友人最后一面,只能于这鹤涫台之上伏地痛哭,哭得淮水鼎沸,漫涌而上,直将那河畔金宫熔尽,数日方才退去。从此,金宫不再,只余遍野金珠。诸位,这便是那——碎金坡。’
那老翁说罢,有人问曰:‘如此,诗人何在?’那老翁笑答:‘自是同那白鹤君一般,死了。滚水淹没桥上,他不肯离去,岂有活命之理?不过,却也有传言说,那诗人立地羽化,
上天做了神仙。端看诸君愿意去信哪一种了。’
若说前朝卓胡二党之乱年间,当世可称大诗人者,唯有庄、李、徐、贺四人。吾列四人生平而思之,老翁所言诗人者,唯庄也。昔年乐安居士弃官而去,不知所踪,时传其为卓胡二人所害,莫非真有其事耶?叹哉,惜哉!千载前朝,只出一个庄雪川,如此玉质良才,竟枉折于朋党之私!叹哉,惜哉!”
宁和缓缓放下竹简,指腹细细抚过最后一笔篆文,心中震动许久难平。
不同于说书人与这刻下竹简的“湖舟客”,只得遥想揣测,她亲眼见过庄岫云。
机缘巧合,相交数月,视之为友。
如今读过这竹简之中所述,再忆起于青云顶中所见种种,宁和心中已是恍然明悟。
庄兄当年痛失其友,应是确有其事。而那故事之中的那位友人,恐怕她也见过。便是花溪客栈中所遇那位擅琴的江远兄,陈长青。
“芳草新鲜处,花溪客云来。”
庄兄种下一株梦乡树,千年来将当年之事一遍又一遍重演,究竟是想要寻得一个答案,还是仅仅只是想从早已不可追寻的过往之中捞得一丝故友的幻影?
天将暮色,宁和静坐案前,落日余晖抚过窗棂,如将那旧木镀金,灿灿耀目。
昔年庄兄立于鹤涫台上,也是如那日书院中的她自己一般,无法可想无能为力,怒恨交集,一朝入道吗?
这一刻间,宁和的目光里仿佛于这夕日之中瞧见了那道孑孑而立的人影,身着青衣、目若点漆,竹影摇曳间,缓步而来。
又一时间,竹影深处再走出一人,蓝衫笑面、温润可亲,朝她拱一拱手:“小可姓陈,表字江远。”
大梦浮生。
宁和抬手抚过左目,不知眼前之竟究竟是她之所思,亦或是昔日梦娘之所见?
那青云顶中,层层件件皆是庄兄之故居旧事,他却说他并非青云子。还有那雾面拂尘、身着青衣的道人,又究竟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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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落尽之前,宁和下楼要了一桌饭菜。
楼下大堂之中济济满坐,来客尽都是要往大赵去的,有些今晚就要趁夜而走。
宁和一边用饭一边侧耳细听了一番,发觉这些人大多都是些走私商贾,以车队居多。也有一二独身上路者,瞧着沉默寡言、面容冷漠,一副不好相与模样。
翠姑不在堂中。先前在她房门外守了小半个时辰的那男狐狸也不在,只有金银铜铁板几个童儿留在客店之中,来来往往地端菜送茶。
宁和用完饭回到房中,刚喝过一盏茶,就听房门外又有了动静。
此时天色已暗,她刚刚将桌前一盏油灯点亮。
这回门外的男狐狸不再踟躇,宁和也就没能来得及将门别上,一下叫他推门跑了进来。
“客人。”男狐狸手里提着盏罩了朱红油纸的圆灯笼,披散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从推开的门扉里抬脚挤进屋来。
他生得身量修长,一张脸长眉细目脸,鼻若悬胆、面若敷粉,灯下含着情看来的模样,实在当得起一句玉面郎君。
宁和却只觉得头疼,张口喝斥道:“来者何人,速速出去!”
“客人莫忧,我乃此间店主,名为王胡儿。”男狐狸柔声说道,“女郎风姿出众,胡儿实在仰慕,趁夜特来相好,还望女郎垂怜。”
王胡儿此时心头颇有几分自信。
他先前怕叫翠姑那小野狐抢了先,急匆匆跑来叫门,确实欠考虑了些。
故而他被拒之门外后特意回了趟山里,找了几头有经验的狐狸虚心请教了一番。
大伙都说,首先需得入夜时去,另还需将衣裳穿得少些,见得面了先表一番倾慕,末了再说一句请君垂怜,总能成事。
王胡儿得了这诀窍,便兴冲冲跑回来,换了件轻薄绸衣过来了。
宁和此时叫他出去,他自然是不听的。他想着定是这灯太暗,叫这女郎没瞧清他的模样,和他身上穿着些什么。
王胡儿几步走近前来,桌旁的宁和定睛一看,第一眼先看的是他的耳和尾,辨明这是头红毛狐狸,再一眼,猛地发觉,这狐狸身上竟好似单单只披了一件外袍!
那袍子系得松松垮垮,走动间竟是胸膛、腿间尽都显露……宁和真是生平头一回撞见此等景象——这孽畜,实在有辱斯文!
惊怒之下,她将手一抬,掌间已是剑光乍现!
就在此时,忽听得“喀”的一声轻响。
屋里一人一狐都扭头看去,就见那窗户被人从外头抬起,钻进来一人。
黑发黑袍,正是饱食一顿回来的宁皎。
王胡儿先是惊怒,只当来了同行,再一看,却发觉来者气息有些不对,同时后颈一麻,像是从前在林间之时忽然撞见了什么虎豹之流,骇怕起来,只想调头逃去。
宁皎也没料想这屋里还有陌生来客,他眯眼瞧了片刻,对宁和说:“这是头狐狸。”
宁和被这一打岔,也缓过神来。长叹一声,散去手中剑光,说道:“我知晓。”
宁皎一双墨绿双瞳盯着王胡儿,落在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又轻又薄袍子上,目露思索,沉吟片刻后道:“你是头公狐狸。你想寻她为你生小狐狸。”
他虽跟从宁和学说人言,可宁和自然不会教他什么不宜宣于纸面之说,故而宁皎甫一开口,有语出惊人之效。
宁和一时又是恼又是窘:“阿皎慎言!”
王胡儿则是满心叫苦不迭,心道没料到原是个有了主的,对方还是头比他厉害许多的男妖,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他一边往后缩去,一边拱着手赔笑道:“误会,误会,先前哥哥不在,我王胡儿眼拙,没瞧出来……我这就走,这就走。”
然而话音未落,就见宁皎身形一晃,已是伸出手去。那手掌凌空化为黑色蛟爪,眨眼间便朝王胡儿抓去。
那王胡儿怪叫一声,转头化作一道红影便朝门外撞去。
只是显然宁皎更快,那木门刚“吱呀”洞开一线,只见房中乌光一闪,宁皎已经重新回到宁和身旁,手中倒提着一只通体棕红的长毛狐狸,拎着上下甩了一甩。
那狐狸被他五根长满硬鳞的蛟爪抓着,骇得唧唧直叫,一个劲道:“饶命!饶命!”
宁皎将它举至眼前,片刻后,脖颈晃了晃,忽然将一颗人头晃作狰狞蛟首,张开大嘴就咬了下去。
“啊——!!!”
“阿皎住口!”
狐狸的尖叫声和宁和的喝止声同时响起,蛟大张的长嘴只差毫厘便要将那狐狸脑袋吞吃进去,但它停住了,又晃回人形,转头疑惑地望向宁和。
宁和此时当真是头疼欲裂,平复了片刻才说道:“……你咬他作甚。”
宁皎道:“今日只食一虎二鹿,腹中尚有空余。”
言下之意再吃这狐狸刚好。
宁和叹了口气,朝他摇头道:“天行有常,此狐既已生出灵智,便不可随意吞食。你若未饱,我替你叫些饭食来用。”
那王胡儿险些命丧蛟口,整只狐狸都有些吓蒙了,此时听了这话才猛地回过神来,忙连声叫道:“莫要吃我!莫要吃我!我这店里猪牛羊鹿都有!鸡鸭也有!尽都献上给哥哥,饶我一命罢!”
它哆嗦着求饶几句,忽地又虚张声势鼓起一身毛发,改口语带威胁地道:“你等,你等莫要妄动!我若死了,淮女定不会放过你等!”
“淮女何人?”宁和问道,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宁皎的手臂:“将它放了罢。”
宁皎便松开手,将狐狸掷在一旁的桌上。
王胡儿炸着狐毛,哆哆嗦嗦地趴在那儿,有心想跑,却发觉许是方才惊吓太过,如今四腿发软,是动也难动。
他不由心生绝望,听宁和问话,连忙道:“淮女、淮女是这世上最强的妖!淮女已有千年修行,你等、你等定不是她对手!”
这下,宁和倒当真生出几分好奇来,她问道:“不知这淮女身在何处?”
王胡儿转了转眼睛,唧唧叫道:“你若不杀我,我自然带你前去见她。”
宁和笑了声:“我原本也不杀你。”
从王胡儿口中,宁和得知那淮女原是淮水之畔一株细柳,后来生了灵性化作人形,便离开淮水,来到山中讲道。
“淮女是天生化成的妖,这山里头的许多妖,都是听了她的道会才生出了灵智。”王胡儿说,“像我王胡儿,原也不是此地的狐狸。早年番南河里县有户姓王的大赵毛皮商,我那时还是头凡狐,叫山里头猎户抓了卖与他家,本要扒了做成皮子,幸而他家有个小女儿红娘瞧中了我,当条小狗儿似的养了下来。后来王红娘嫁了人,我就自个儿跑了出来,一路跑到淮水,恰好听见淮女讲道,一时听痴了,从此就留在了这淮水之畔。后来我能化人形,见这路上常有行人,就自己取了个名儿叫做王胡儿,学人支了间茶摊子。这时日一久,茶摊就成了客店。我这店里平日也收些同族帮手,像那翠姑,金板之流,都是这附近山里头的狐狸。”
“淮女喜爱我,说我是头甚有天资的狐,次次讲道都许我去。”自从方才叫宁皎一爪抓过一回,王胡儿便再也没化过人形,只作只大狐狸模样小心翼翼地蹲在木桌上,棕红的尾巴搭在桌沿上,一动也不敢动。
宁和又问了他几句,知晓淮女的道会三年一开,最近一次恰在明日戌时,便放他离去了。
宁和询问那王胡儿之时,宁皎就坐在一旁的书案前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