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叫他抄了几页《孟子》,也算修养修养身性。
待瞧着那王胡儿从窗口处跳出去,宁和踱步回来,立在案边看他写了一会儿。
心道阿皎聪慧,这些日子以来识文断字已是无碍,提笔写来也是字字端正。只是到底时日短了些,还未如何见出风骨。
宁皎端坐桌前,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提笔时整个人宛如一尊凝固石雕,除了手腕之处几乎纹丝不动。
宁和看得好笑,抬手轻拍了拍他肩头:“不必如此板正,见字如人,习字亦如习人,只消平常即可。”
宁皎点了点头,双目仍旧落在纸上,许久才终于将一篇抄完,吁一口气,放下笔,抬头对宁和道:“甚难。”
宁和面有笑意,想起他先前初初习字时那断笔裂纸、浸墨沾袖之种种,也道:“的确难了些,你须常练。”
宁皎点头:“是,我知道。”
宁和将桌上纸页揭起,一一晾在竹架上,对他说道:“天色已晚,且去罢。出门南行第三间,钥匙放在茶桌上。”
宁皎再次点头,起身出门。想了想,又回过头,一双浓绿双眸于灯下好似两点萤火。他沉声道:“若那狐狸再来,我就将它吊在树上。”
宁和莞尔:“想是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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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修行之人打坐亦能回复些精神,但宁和夜里若有栖身之所,常常仍是睡上一觉。
只是此处客店人来人往,更有车队星夜出行,声响嘈杂,到底未能睡上多久。
眼看天际将白,宁和披衣而起,寻了处僻静山林练剑。剑光交织林间,惊起飞鸟无数。
她练剑,宁皎就在不远处石上打坐。他有一身鳞爪,自不需借那刀剑外物之利,只学她打坐观灵,也学法门,凡宁和会的,他总在一旁看着。
宁和原本今日便要过鹤涫台,回大赵去。昨夜听那王胡儿说起淮女道会之事,这才在此多停一日,想去瞧瞧是何情形。
道会戌时方开,宁和便索性在这林间消磨了半日,方才回到客店之中。回来之后在店中用过一顿饭食,就由那王胡儿领着,朝着淮水之畔行去。
翠姑想是从王胡儿那听得了些许经过,从昨夜起再也没在宁和跟前出现过,就连那几个金板银板的童儿,也都个个躲开了去。
只有王胡儿化作原型没精打采地等在客店门口,拖着尾巴蹲在树下。见宁和二人出来,唧唧两声,口吐人言道:“二位随我来。”
王胡儿备了一辆马车,那拉车马儿通身玄黑,灵性十足,不需人驱赶,自顾自便能往前走去。
宁和二人坐在车中,王胡儿没敢跟进来,只蹲在车辙上,悄无声息地伏坐在那儿。
马车行了半个来时辰,前方有阵阵水声传来。
王胡儿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前方无路,要请二位下车徒步而行了。”
宁和跨下马车,抬眼一看,就见前方有长河宽约数丈,白浪滔滔、水花溅溅,正是淮水。
两岸青山起伏,林荫浓密。极目远眺,隐约能见天边更远之处,有桥影横跨河面而过。想来,便是那座鹤涫台。
红狐狸领着他们朝着山林中而去,路途不远,只一炷香前后,就到得一片平坦林间。
一踏入这片树林,宁和便明显觉出此间许多生灵。树丛之后、灌木之中,狐、猪、牛、羊,豺狼虎豹之流,亦非罕见。树上鸟雀更是三五一群,栖满枝头。
越往林中走,草木越是茂密。若非宁和身为修士,只怕是寸步也难行了。
王胡儿棕红的狐尾在草丛之间灵活跃动,最终停在了一片柳树前,回过头对宁和道:“就是此处。”
宁和足尖一点,纵身跃过一丛虬结矮木,轻轻落在它的身侧。宁皎跟随在旁,无声无息。
宁和左右环顾一番,首先自然是去瞧周围那几株柳树。柳随水而生,但这几株柳却不在水边,而生在林中。且其中每一株都高逾十丈,垂下柳枝万千,荫盖之广,实乃她生平所未见。
她与宁皎二人落足于此地之刻起,四周便有无数道各异目光从各处投来,草木之间隐约有淅索之声不绝。
片刻,忽听一道声音冷冷地开口道:“王胡儿,你领了什么人来?”
“干你何事。”王胡儿蹲在地上,挺起毛茸茸胸膛,毫不犹豫地呛声回去:“淮女讲道,本就是众生可来,怎的,你黑眉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想要做她的主不成?”
不远处,地面草茎簌簌而动,宁和循声看去,就见一尾青底花斑的大蛇自碧叶间游身而出,缓缓昂起头颅。那蛇身之粗,堪比人之腰腹,点墨双瞳寒光凛凛,蛇信吞吐间嘶嘶作响。
大蛇阴冷的目光在宁和二人身上停留片刻,又望向王胡儿。
王胡儿迎着它的目光冷笑道:“黑眉,我胡儿今日有良言一句送你,如今可有你祖宗在此,你再做此姿态,怕是死期将近了!”
那花斑大蛇遭它两番呛声,终于勃然大怒,猛地弓起脖颈:“我看你是找死!”
宁和先听王胡儿所说,还未做何反应,见状连忙转头去瞧宁皎,果见他双目正紧盯着那大蛇,见它昂头作出扑咬之态,绿瞳之中也当即凶光一闪,下一刹便当场化作如山大蛟一尾,朝那花斑蛇扑去!
“阿皎不可!”
宁皎蛟身之大何止十丈,那花斑青蛇同他一比,就如蚓之于蟒,全无反抗之力。
宁和担心他伤其性命,才刚疾声出言喝止,却忽地听得身畔猛然间有无数风声如唳,似有万剑破空而来,不由一惊,忙抬手抓剑而出,一连挥出数道剑光抵挡!
剑锋与破空之声交汇处,铿锵有金石之音迸溅。
那是——柳条?
宁和双目微睁,只见四周那数株巨柳原本静静垂落风中的青绿细枝此时再也不复先前平和模样,根根竖立如鞭、灵活若蛇,千条万条,化作无数利箭,凶狠地朝着她与阿皎袭来!
宁和顿时想起先前王胡儿所说,淮女乃淮水畔一棵细柳所化——莫非这几株柳,便就是那淮女不成?
这几株巨柳之大,柳枝何止数万,霎时间便将她与宁皎包裹在了其中。宁和心觉误会,不欲伤人,故而出剑多有顾忌,一时脱身不得。
仓促间,她想着叫那王胡儿出言解释一二,分说她与阿皎并无恶意。然而抽出间隙拿眼去找,却从密密绿枝之间瞥见那红狐狸的身影正静静地蹲坐在远处一枝树杈间,一双乌溜溜的黑眼冷冷地盯着这方。
宁和顿时便明白了,这头狐狸原来是
故意为之。
第一百零一章
“阿皎住手!”
宁和虽已连声喝止, 但还是晚了些,待那黑尾大蛟回过头来,地上哪还有那黑斑大蛇的影子?
宁和忙于应对面前万千柳条, 匆忙间瞧见此景顿时眉头紧锁, 扬声道:“你……莫不是将它吃了?”
黑蛟黝黑粗壮的蛟身在数不清的绿柳之间游戈, 好似万顷碧波间一尾游鱼,左冲右突, 以鳞爪将这些柳条们抓扯尽断。
宁和一声问完,就见那蛟回过头来,绿莹莹的双目往这边瞥过来一眼,顿了顿,将脖颈微微昂起,张嘴朝地上吐出一团物什。
那东西青花二色,乱糟糟缠作一团,落地颤颤蠕动半晌,冒出一个圆圆头颅来,正是那花蛇黑眉。
“你还当真将它吞了!”宁和简直头一回有些着恼了,不过她向来耐性极佳, 加之如今情形不便多说,便只再叮嘱了一句:“此举万不可再有!”
黑蛟灯笼似的眼睛眨了一下, 硕大的脑袋点了点。
那被从蛟口之中吐出来黑蛇瞧着萎靡不已, 摔在地上好一会儿, 才挣扎着爬起来钻入一旁的草丛之中遁走。
头顶漫天柳条既韧且密,其上串串柳叶又似无数细小刀刃一般锋锐,极是难缠, 几乎要比得上先前青云顶上叫宁和师生二人吃了大亏的鸾凤火蝶。
然而宁和如今的一身修为却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只在最初匆忙应对之时猝不及防忙乱了一阵, 又有黑蛟在旁掠阵,很快便游刃有余起来。
无数被剑锋斩断的柳段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越积越多。
宁和每挥一剑,便出一声:“我等并无恶意,还请阁下停手!”
然而四下却始终全无应答,只柳条破空之声密密如雨。宁和无法,只得拿剑继续朝那柳干砍去。
柳条再多,也是从那树干上伸展出来,若是树干倒塌,想来枝条也就无以为继。宁和先前不为,不过不想贸然伤及其性命,现下无可奈何,便只得动手。
此处柳树株株皆有参天之巨,其干之粗数十人合抱,坚硬非常,金石难动。只是宁和的剑斩的,却从来都不是形。
月华一般朦胧的白光自狂舞的柳枝间平平升起,所至之处绿柳根根而裂,簌簌而落。那光越升越明亮,越升越浩大,温柔如水、明亮如日,几乎要将这被漫天柳枝遮蔽了天空而显得阴暗的林间一寸寸照亮——
一剑孤山。
山峦一般的浩然剑光朝着地面倾倒下去,其势也真有山峦倾塌之威,白光落处巨柳轰然迸裂,涤荡四野,满地青绿落柳猛然蓬飞而起,天地下起一场碧雨!
这一剑,便击塌了两株柳。剑光穿透过去,又数丈方才散去,所过之处树蔓尽裂,眨眼间于这密林之间清出一片空地,天光顺着其间落下,周围顿时一片明亮。
宁和踏在明光中,收起剑势,回身看去。
“还请足下现身一谈——”
她原以为自己这一剑也算震慑一二,能叫对方有些顾忌,从而现身出来,有话可聊。却不想塌去两树,剩下的巨柳们静了片刻,随后而来的竟是比先前更为狂乱的进攻!
原本就滔天而舞的柳条们霎时间又更暴涨三分,不计其数有如绿云一般朝着宁和“嗖嗖”滚来。
宁和不得不再度挥剑以对。
双方这一战愈演愈烈,直至最后一株巨柳倒下之时,这片密林已被毁了个七七八八。尤其中心之处,说是夷为平地也不为过。
宁和立在一地残枝之间,有些疲惫地抬袖拭了拭额间。黑蛟小山般的身躯盘在她身畔,缠绕在一株柳干上。
他先前用一副蛟身绞住这株巨柳,将其硬生生拔地而起,大约耗费了些力气,此时懒洋洋地耷拉着脑袋,不怎么动弹。
想来也是别无它法,这柳丝既韧且密,渔网一般,使得宁皎一身无往不摧的坚鳞利爪无处着力,只得使了这笨办法。
满地残枝柳叶铺得有丈许之深,足底踏上去松软润湿,鼻端满是其微微带着苦味的汁液气息。
四周寂静下来。先前林间遍地的野兽飞鸟早已不见了踪影,连同那红狐狸王胡儿,尽都逃了个干净。
宁和也寻了一根柳干坐下,正欲盘膝调息一二,却忽然惊觉身上青云榜有所异动,倏地抬眼,就见那卷青轴已自内府之中飞出,至她眼前展开。
只见一帘青布迎风舒展,青光蒙蒙有如雾中湖面,而那突兀现出来的一点朱红,就好似一滴浓艳鲜血滴落水面,眨眼间扩散开来。如烟似网,缓枝曼展,那流动的细小色缕极轻柔地随着水波而动,仿若一席层层旋开的裙摆。
白雾间传来轻缓而悠远的一声,似叹息、似轻哼,又似一段不知何起的无名的歌谣。
——青云群妖榜第九席由空转实,其名为:红淮女。
而榜中显示此妖所处之地,此时此刻,就在宁和身后。
宁和猛然回头看去,就见身后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人。是个女子。
那女子着一身碧色裙裳,一头墨发挽作随云髻,立在满地柳叶之上,只隔半丈距离,静静望着这方。
这女子生得极秀美,只是唇无血色,一张面庞白若新雪,极瘦,身形单薄得叫那轻飘飘的裙摆也显得宽大了,一眼瞧去只觉得有飘渺伶仃、不胜凉风之感。她眉间微蹙着,目光似远似愁。
淮女。
只见了这一眼,这名字便浮在唇齿间,舌尖隐约尝到柳叶微苦的气息。
这就是淮女,她和宁和至今见过的妖都不同,样貌、神情、姿态,她几乎全然像是一个人了。
淮女蹙眉望着宁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我不愿如此,可你毁了我的柳,我便也只能如此。”
那吐出来的声音也是轻且愁的,像那二月河畔掠过柳稍的春风一般柔和,又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