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神色一肃,还有内情?
周琛书说:“金虚,伏风二门之斗,我派死伤惨重。我等师兄弟中,亦损数人。其中,就有我大师兄穆山衡……和小师弟叔宝。师父他……大受打击,自半年前叔宝去后,至今不曾出关。”
一番话几经停顿,说得艰难不已。而听着的宁和握着茶杯的手腕一抖,杯中茶水晃动。
“叔宝……”骤闻这等噩耗,她心中哀恸,几不能成言。
金虚派之中,除熹追外,就数那小少年同她最为熟识,尤其最初寒洞中时日,对她更是多有照顾之处。
至于那穆山衡,虽相处不多,却也记得是个伟岸男子,实在叫人惋惜。
周琛书神色黯然,与她相对默坐,许久不言。
静默良久,宁和低声道:“此番上山,我当前往祭拜。”
周琛书垂着目光,惨笑道:“那便也请替我拜上一拜吧。自叔宝去后,师父性情有变,对伏风门更是深恶痛绝。媞微虽已不在其师门下,亦为他所恨,不许我再与她来往。可我……我不来看顾她,岂不是要叫她只剩死路?师父得知后大怒,已将我逐出山门。”
“……”又闻噩讯,宁和已是无话可说。
半晌,只得勉强道了句:“日子还长,令师想来正是在气头上,周兄……且待来日吧。”
周琛书只是苦笑着摇头。
两人都平复许久,才又各自谈起这两年的经历去向。
周琛书说,近来有唯一一件喜事,便是他从前的二师姐盛樰盈,已育有一子,如今同其道侣居于九极门中,日子过得尚算安稳。
“自大师兄、叔宝相继去后,师父成日消沉躁怒,后来我又……金煌一脉子弟,就只剩了二师姐一人。”周琛书沉沉叹道,“师父如今闭关不出,二师姐有个妥当去处,我心中也总算还有些安慰。”
金煌真人乃是于宁和有真正救命之恩之人,听得如此情况,宁和亦是心头难过。
她想,待得送玲珑宝珠入金虚派中之后,我总需得做些什么。
宁和便问道:“将叔宝所害之人,姓甚名谁,你可知晓?”
人死不能复生,但为其了却这桩仇怨,却是可为之事。宁和本性虽不欲与人有兵戈之争,然性命血仇,有时却非血偿而不能终止。
伏风门对宁和而言,前有青云顶中相遇之时,其门人杀人而代之、强掠阿皎为奴之举,后有途径淮水时所闻淮女言及伏风门行事种种,一应所为,皆为她所恶。
一者有恩,一者有恶,该如何行事,已不必多言。
如今又听得周琛书所述熹追叔宝等人遭遇,宁和心中便生出一股怒气。
此心即此剑,当心中有怒时,剑就自然有了锋芒。
周琛书沉默了片刻,报出两个名字:“伏风门六长老座下大弟子与二弟子,蟾张,宋虎。”
“我不知宁妹你如今是何修为,想来比我高深。”他苦涩道,“昔日我自青云顶中出来,自觉几经历练,感慨良多。后不出几日,便侥幸修成灵体之境。可我那日找上门去,却不是他二人对手。”
宁和说道:“我已入真魂境有些时日。”
这已是青云榜入府之前的事,这一路走来几番坎坷,也算打磨圆融。如今乍见故人心绪起伏,修士魂接天地,宁和冥冥中心有所感,许是此间事了,就要令她于真魂之中迸生元神。
“当真?果真如此,我观你气机飘渺,便猜兴许已远高于我,原来果真已成真魂!”周琛书既惊且喜,感慨片刻,细细与宁和说起那张宋二人招数:“这二人也皆是灵体之境,其中蟾张能御一头六毒蟾蜍,能口喷红粉毒气,毒性极烈,甚是难缠。宋虎则有一头黑虎,那虎能招来数只伥鬼,极难对付。宁妹即便修为高深,也万万要小心为上。”
他一片好意,宁和自然点头应是。
两人对坐商谈许久,待沈媞微领着几个伙计回来,将酒菜摆在庭中,周琛书便邀宁和往院中用饭。
他兴致颇高,拿出了一方圆肚小坛,对宁和说:“菜是凡宴,我这酒,却不是凡酒!宁妹,共饮一杯!”
宁和平日素来少有饮酒,但看他此时高兴,身上难得少了几分沉郁之气,也就不去扫他的兴,接过杯来。
周琛书特意离席,绕过来给她倒酒:“且尝尝我这芳兰酒!这酒,还是我当年赴青云盛会,从旁人那儿赢回来的。”
他与宁和碰了一杯,当即仰头一饮而尽。
这时,沈媞微将那几个酒楼伙计送出门去,回到院中来刚巧听得此话,笑着道:“是呢,那日巧着我也在场,琛郎,那时可真是威风。”
周琛书听了哈哈一笑,回头看向她,语气温和中带着股酒热的亲昵:“哈哈,不提当年了!”
沈媞微同他对视,面上笑意缱绻,目光盈盈,转身进了屋里去。不多时出来,宁和抬眼,见她换了一身石榴红的衣裙,裙摆要比先前那件大上不少,身上环佩也取了一些,怀里似抱了个什么物件,衣裳遮着,看不太清楚。
“琛郎今日好兴致,”沈媞微说道,“不如媞微也来舞上一曲,琛郎也许久未曾见我跳舞了吧?”
周琛书大笑道:“好!”
宁和是不怎么习惯坐看人舞的,可此情此景显然不是为着她而来的,便只默默地饮她的酒。
这酒尝着确实格外甘醇,宁和喝了两杯,觉得眼前微微有些迷蒙,便不再喝了,改而慢吞吞地吃菜。
沈媞微的舞,是抱着一把胡琴边跳边弹的舞,舞姿大开大合,艳红裙摆迎风招展,热烈得像把燃烧的炽火。
周琛书坐在椅子里望着她,目光片刻也难以移开。那坛酒一杯接一杯,被他自己喝了个精光。
于是酒宴到了后半程,月上中天,宁和这个做客人的,反而没了人搭理。她在那儿坐了会儿,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起身走人了。
出得院门,见宁皎一人立在门边的一棵海棠下,静静地望着远处池边的几株垂柳。
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见宁和,说道:“老师。”
宁和点点头,走近几步,发现他不知在这里已站了有多久,黑色的衣袍上都沾染上了露水。
“怎么站在这里,”她温声说,“来,客房在这边。”
宁皎安静地跟着她走了。
第一百零七章
翌日, 宁和晨起,见远山朝日朗朗红润,照得天地间一股兴兴向荣之气, 心中也不由油然生出一股欢喜。
她站在后院的细柳下静立吐纳了一会儿, 便借这清明晨光运起了大日化金诀。
到了宁和如今的境界, 纳灵吐息已不必再非得循规蹈矩地盘膝而坐了。行立躺卧,一举一动, 无处不是修行。
身畔一道若有若无的冷风轻轻地刮过,宁和仍旧微微仰头望着天际,不曾回头,唇边却略略扬起了几分笑意。
在她身后两步处,淡淡浮动的黑光散去,一身黑袍的宁皎现出身形。见宁和周身灵气涌动,知晓她正入定,也不出声打扰,就立在那里,片刻后,同她一样闭目纳灵吐息起来。
又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 天边红日之光越发明亮,树下的宁和微微仰着面庞, 淡淡的金光在她的光洁的皮肤下细细地
浮现又散去, 天地浩然之气无形涌动, 又将她青色的袖袍轻盈地撑起鼓荡,仿佛一道无形的漩涡朝着四周涤荡开去。
立在她身后的宁皎也受这股风旋所引,一身黑衣猎猎翻涌, 但却未曾被这股看似轻柔实则绵有锋芒的力道推开,反而受其容纳, 包裹在内,受其哺喂,得其益处。概因他与宁和相识已久,这一路相随相伴,师生二人间早已是气机相连。
宁和微微抬着头,望向天际的双眼墨白分明,眸光清正平和,只左瞳中随着灵气每流转一轮,便隐隐有一枚粉色花影轮廓浮现明灭,极轻极淡,仿佛水滴滴落时溅起的一圈涟漪。
每当这花影显现时,宁和心神之中便是一清,只觉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仿佛再明澈不过。
就在此时,耳边听得几声模糊的鸣叫,那鸣声“吔呀吔呀——”地凄厉,像是鸮类嘶鸣之音。
四周树草湖山,院外远处还有荒林,听见些鸟鸣再寻常不过。宁和正潜心修行,本无意多作探寻,但不知怎的,只觉得心神一动,下意识忽然循声回头望了一眼。
晨光映在她黑色的眸底,左瞳之中花影又一次水滴般浮现。刹那间,宁和望见一抹灰白长影从屋檐后角掠过,速度极快,眨眼间就隐没不见。
若于凡人而言,尚有目力不及之说,可宁和身为修士,能叫她也觉得速度极快的,那就绝非寻常了。
那是一只灰色的鸮鸟,体型颇大,形如牛犊。
宁和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此鸟必为妖类,且恐怕还应有些极为不妥之处。她用左瞳看去时,仿佛看到那大鸟腹部于那灰色被羽间似乎生有一圈若有若无、形似人面的斑白色花纹,殊为邪异。
修士五感通达,承感于天地,修为越是高深,心中越能冥冥中觉察出诸多系挂己身的因果联系,就仿若一种直觉。
宁和方才那一瞥便是先隐隐有感,随即立时想起因由来——是那“报丧鸟”。
她此次前来,在偶然与周兄重逢之前本就是为寻此鸟而来,欲要探查是否真有那妖鸟戕害幼童以食其魂魄之事。
而方才那鸟,观其形听其声分明正是鸱鸮之类,又身为妖物,出现在此地,恰正应上了那说书的老郑头所说,兴许正是那头“报丧鸟”。
想来这才叫她心生所感。
既已见其行踪,她自然是要追去看个究竟的。
于是宁和足尖微动,身形从细柳间一掠而过,转念间已经追出了数十丈去。
周琛书这处小院前后三进,那大鸟所落之处正是后院方向。宁和昨夜与周琛书在前院吃食饮酒,散席后便宿在堂后的客房里,不曾去过此间后院。
从高处看,只见成片的榴树,枝叶丛丛细密,褐色屋檐掩在下方,看不清晰。
宁和在半空原处停了片刻,有些犹豫,事急从权,到底还是朝着那树下落了下去。
茂密的榴树丛下方,是一条小径,铺着青色的光滑石子,落叶积了有淡淡的一层,光线稀疏,幽凉浸人。
石榴树意喻多子多福,于寻常人家里自然是再常见不过的,就连宁和自个儿从前也在屋后种过两株。可榴枝多细瘦叶窄,倒是很少能见到株株都能长得这样粗大茂盛的。
宁和往前踏了一步,宁皎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身侧,抬眸朝四周瞥了几下,脸上没什么表情。
宁和是追着鸟下来的,一眼瞧去却没见到鸟在何处,目光便自然就落在了不远处唯一一处可供藏身的所在——在那丛丛榴树掩映后,有些掉漆的院墙斑驳延伸,墙的尽头两侧各有两间木屋。门扇紧闭,挂有铜锁,那屋只有门不见窗,不知是作何用的。
宁和道:“阿皎,你我各探一边。”
这地方看似一派寻常,却总隐隐让她觉得有种古怪之感。两扇门上铜锁既都俱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那鸟儿若是躲入了屋中,又是如何进去的?而若未曾进屋,如今却为何又找不见踪影?
宁和话落,便已来到了一侧的木屋跟前。宁皎与她同时动作,朝着另一侧门行去。
宁和看了眼门上铜锁,道了声得罪,并指划出一道剑光,就要将这铜锁削断。
白色微光落在铁锁上就如寒冰遇烈火,轻而易举便划开来。锁身“当啷”一声坠地,宁和正要推门而入,却几乎同时地,身后有一道急促脚步扑来,一边高声道: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这声音听着虽比平时尖利许多, 但也不至于分不出是谁。所以宁和停了下来,回过头去。
她拱了拱手,朝身后红影揖道:“沈姑娘。”
实际上沈媞微步子沉闷, 身上环佩叮咚, 即便她扑得再急, 动作于宁和看来也十分迟缓,更遑论能拦住宁和进门了。
但此处到底是周兄家中, 沈媞微也算半个主人家,宁和愿意停一停,听一听她有何话要讲。
沈媞微喘着气,柳眉倒竖,脸上一片绯红,却绝不是那身体康健、经脉通畅的红润,而是种仿佛病气逆行、气淤反噬般的潮红。
宁和与她对视,发觉她一双黑亮眼珠之中神光颤颤,眼底愤怒与惊惶交替闪烁,竟有种神智将失般的漂移不定之感。
宁和心下微惊,细细打量她神色:“沈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