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媞微却不搭话, 只冲过来就要从宁和身边撞过去,想伸手去关那木门。
可如今的宁和又哪里是她能撞得动的?
修士修行日久, 一身自有灵光护体, 尤其宁和即便性情平和, 却也修的是那锋锐剑道,又才刚收功过来,沈媞微这莽然一撞, 便被她身上迸起的一道蒙白剑光弹开一旁。
“啊!!”
沈媞微大叫一声,仰面摔倒在地。随即急喘两声, 张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宁和一愕,忙上前要将她扶起。她本意不欲伤人,身上剑气更是时时内敛,原以为只是将人拂开便罢,不料沈媞微却如遭重创,伏地吐血。
难道是沈姑娘身上旧伤未愈缘故?
然而宁和才一俯身,伸出手去,一句“沈姑娘”还未出口,就见地上沈媞微抬起脸来,沾着血迹的脸上恨色中更有狠色,下一刻竟是强撑着身体猛地昂起腰来,抬手朝她掷出一片血红物什,口中厉喝道:“受死吧!”
宁和察觉扑面而来腥恶之气,下意识朝后退去,同时手中化出心剑抬手一斩。
剑光之白与那物之红凌空相撞,当即便是“轰”一声震响,狂风卷地,枯叶有如浪潮般呼啦啦漫灌而起,仿佛无数只灰褐的蝴蝶纷纷扬扬,将这方小院上方本就被榴枝掩映的天空拥挤得更加昏暗。
宁和的剑自心窍而出,剑光挥出,亦尤留有几分感知。
她感觉自己的剑似是斩在了一种布帛般柔软、淤泥般湿润、腐肉般腥臭的物什上。那东西甫一接触到剑光便裂开来,同时有一种怪异的红光从裂口处溢散,竟有片刻仿佛顺着她的剑光往上爬了几分,要将那柔和的白色染红一般!
宁和定睛一看,瞳中花影微动,神色冷了下来。
——这东西分明是种极恶毒的污人修行之物,若不是她如今已然真魂凝练、元神将生,换个心性修为稍弱的,今日说不得便要心神受创,道途摧折。
宁和皱眉望着地上即便委顿在地难起,一双眼却仍死死盯着自己、一副恨不能冲上来生食啖之模样的沈媞微,心中既是惊疑又是不解。
我与她无愁无怨,无缘无故,如何就这样恨我?
她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沈姑娘,宁和自问不曾与你有过仇怨,缘何如此?”
沈媞微抬袖子擦过嘴角,不答话,目光却下意识往她身后看了眼。
身后……是那扇刚被她削断门锁的木门。
是了,宁和心下明了,沈姑娘来,就是为了阻她进那门里的。
宁和虽因周兄之故对沈媞微礼待几分,但她如今已然发觉此地有不妥之处,自然不可能放弃一探究竟之念。
于是她也不再同她多说,转身看向了那扇合拢的门扉。
宁和抬起手,虽那门瞧着平平无奇,出于谨慎,她还是运起大日化金诀,将半只手掌都化作坚石般的金色,才抬手推去。
身后传来沈媞微的嘶声尖叫:“住手!!滚!!!”
宁和动作不停,感觉到阻力,顿了顿,加了几分力道。
片刻后,“咔嚓”一声裂帛般的轻响,原本深棕色的木门上皲裂出无数暗红的纹路,又坚持两息,终于在宁和的力道下彻底崩开来,化作褐色的碎屑簌簌落下,露出其后深掩着的黑洞洞的内里。
而没了这扇门,那股扑面而来的阴寒至极的血腥之气就再也遮掩不住了。
宁和神色沉凝,剑已在手,掌心一握就是一剑挥出,将这两扇门彻底斩了个四分五裂。
剑光如电,尤有余怒般去势不止,从地面处一路划开,一直扫至近处的两株石榴树根脚。所过处木屑碎枝横飞,院顶明澈天光也终于得以穿透而下,照亮了洞开房门里暗红斑驳的肮脏地面。
也恰在此时,这后院的动静也终于惊动了一夜宿醉仍在房中大睡未起的周琛书,令他匆匆披衣出来。
“发生何事?”
“媞微——宁妹?”
沈媞微伏在地上,将脸埋在衣袖间,抽搐似的颤了一下。
宁和回过头,让开身体,示意周琛书近前来看。
“周兄。”她淡淡道,没再多言。
那房间不大,也就一间柴房大小,内里情形一目了然。
骸骨、数不清的碎屑般的骸骨,随意堆弃、丢得满地都是;血污、积累了不知多少层又多少日子的厚厚血污,令人闻之作呕。
在这些东西的中间,这屋子的正中处,亦是血污积淀最深之处,摆放着一方十分宽大的低矮木台,台上以金沙玉屑勾勒出无数繁复的纹路。以宁和眼力,一眼便能分辨处这纹路正是一种怪异阵纹,其中灵光暗沉,殊为邪异,恐怕有汲取这满地血肉为用之力。
而这方木台的正中,那阵纹汇聚之处,放着一只长而窄的木箱,箱盖此时敞开着放在一旁,内里空无一物。但被暗红浸透的边缘处显示着,这里头先前分明是装过东西的。
而那箱子的外形虽小了点,但那样式看着倒像……一方棺材。
宁和缓缓踏入屋内,周身灵光流转,脚不染尘。
那门上有隔绝之法,固而在外时她未曾察觉,只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如今门已毁去,内里再无半分遮掩,宁和稍一验看,便知少说有数十人尸骸存积于此。
其中还有一具骨质雪白,骨架完整,生前恐怕是位修道之人。
除去人骸之外,这屋中还有不少兽类尸骨,皮毛半腐,臭不可闻。
宁和走动验看之际,周琛书如一樽石头一般静立在门口。
宁和也没去和他说什么。果然如她所料,周兄恐怕并不知情,或说至少不全知情。
她微微垂目,将一声叹息隐入胸中。
宁和目光在这间狭小的室内仔细转过一圈,很快转身出去。
不在这里。木棺不应空置,棺中之物既不在此屋,那定是在另一扇门内了。
不知阿皎如何了……自己这边动静如此之大,却不见他过来,想来恐怕亦是遇到了些麻烦。
正想着,宁和刚踏出门外,迎面便是一道红色鞭影袭来。
宁和神色未变,沈媞微如今修为远不及她,此时更是气息奄奄,这鞭即便她一动不动,也近不得她身。
然而宁和虽未有动作,一旁的周琛书却仿佛被这鞭声惊醒了一般,猛地抬起头,宁和侧目看去,见他双目发红,齿间都在隐隐地颤抖,嘶声道:“沈、媞、微,你到底要闹成什么样子!”
“轰——”
随着他怒喝出声,平地一道惊雷,毫不留情地劈在了地上的沈媞微身上,当即将她劈得惨叫一声,蜷缩起来,那条艳丽的红裙焦黑卷起,露出身上道道凄惨红痕。
可沈媞微的眼神却一点儿也不似方才瞪宁和时那样凶狠,连手中的鞭子都松开了,眼睛里流着泪,只哀哀地叫:“琛郎,琛郎……你竟要打我么?”
周琛书咬着牙,指着房门方向:“你告诉我,沈媞微,你告诉我这都是些什么——!”
宁和心中记挂阿皎情形,此时无心听他二人争吵,快步朝着另一扇木门赶去。
刚走几步,却觉身后又是风声传来。又是沈媞微,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宁和扑来。
宁和未曾回头,只抬手一道剑光拦在身后。沈媞微迎头撞上来,又是痛叫一声,再度委顿在地。
宁和此时也已想明了,她的剑乃胸中浩然之气而成,沈姑娘如今身染邪道,即便自己无心伤人,她也自会受这剑气所伤。
自作孽者,为之奈何。
沈媞微人倒下去,这回没再能起来,但她哪怕爬,也拼命地朝着宁和的方向爬去,一边口中大喊着:“跑!虫儿,快跑!别怕,娘会助你——”
虫儿?娘?
宁和不知她在叫谁,脑中一时思绪万千,身形一闪,人已出现在了那另一扇木门前。
门上无锁,宁和推门进去,屋内空空荡荡,既不见宁皎,也不见沈媞微叫的那“虫儿”。
比起方才那间血污腐臭,这间屋子倒是收拾得颇为干净。虽然屋内狭窄无窗,但放了张床榻,一只柜子和一方木桌。桌上和柜子里摆满了许多瓶瓦碗罐,四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阿皎到哪里去了?
宁和运起灵气凝于左目,在屋内仔细查看了一番,没觉出什么异常,只得转身出去。
门外,沈媞微已在地上爬出了十数米,身后拖出一段长长血痕,看见宁和,立即昂着头盯住她:“虫儿呢?你把我的虫儿怎么了!”
她身后,周琛书站在不远处,脸上神色似悲似怒似苦,难以言喻。
宁和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什么,上方一道黑光掠来,落地化作黑衣人影,正是方才不见踪迹的宁皎。
第一百零九章
宁皎一落地, 挥袖便朝地上掷出一物,也不多言,身形一晃, 立至宁和身后。
砰一声闷响。
宁和的目光下意识朝地上看去, 那东西方才被宁皎拢在袖子里看不真切, 如今伏在地上,只见其遍身蓬松灰羽、白褐驳杂, 两翅摊开、脊上翎羽去针竖起——赫然是头形如牛犊般的巨大鸮鸟!
那鸮鸟此时一动不动瘫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虫儿!”沈媞微一见这大鸟,当即凄喊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硬生生从地上再次一跃而起,疾奔过来,合身扑在这鸮鸟身旁,急急凑去看它情形,双手颤颤、泪落如珠。
宁和立在一旁,眉头紧锁。
那地上大鸟之影映在她左瞳之中,赫然遍身黑气缠绕, 浓如阴云几乎看不见期本身躯体。
再细下一看,只见那黑气之中, 竟隐隐地似有苍白人面浮现, 闪动间状若哀嚎, 形容可怖。且那些面孔瞧着眉目细小,分明尚是孩童。
刹时间,先前于相州城中听那说书人所言报丧鸟之说, 尽数浮现心头。
她这一趟本就是为此而来,如今也已找到, 只是……
宁和心头一叹,侧头朝门边看去。
周琛书站在那里,神情发木,一手持剑,另一手于袖
口处攥紧,许久也未动弹一下。
一片沉寂的室内,只有地上沈媞微伏在那鸟身上,身上衣料细细索索、佩环叮咚轻响。
只见她将手掌伸入鸮鸟被羽之中探了探,然后一边落泪一边咬着牙一用力,将鸟身翻了过来。
这鸮鸟双翅展开少说丈许来长,沈媞微如今虚弱不堪,翻了两次才堪堪做到,动作间牵动伤处,唇边顿时又溢出血来。
她也顾不上擦,反手在怀中一摸,摸出一只莹白玉瓶,拧去塞口倒出一枚猩红药丸,捏着便往鸮鸟腹处送去。
那瓶身一开,就有一股浓郁腥气腾地蔓延而出,宁和面有愠色,那分明是人血邪孽之气!
只见那鸮鸟摊开的腹部,灰色绒羽之间零散掺杂着数层白色细绒,形状殊异,乍一看去,正仿佛一张高声惊叫着的人面模样。
沈媞微捏着药丸,指尖所落之处正是那张“人面”张开的大口之处。
随即,就听她一边喃喃地轻声“虫儿,虫儿?”,一边以手指反复探动,片刻后,就见鸮鸟腹上那处被羽蠕动几下,竟真如人口一般裂开了一道红肉之隙,裂口中皮肉经络颤颤,邪异非常!
沈媞微见此却是大喜过望,飞快地把手中红丸朝那肉中塞去。
红丸入肉,眨眼间化作红水淌没不见。
“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