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竿而见影,只几息过去,地上鸮鸟忽地一抖,灰羽间猛地睁出两只灯笼般的红色双目,张嘴啼叫一声。
沈媞微欣喜叫道:“虫儿!”
那声鸟啼嘶哑虚弱,却仿佛一道惊雷一般,将门边许久未动的周琛书猛地惊醒。
他握剑的手微微发颤,缓缓走进门来。
“我寻这妖孽三月有余,遍寻不得,”他不愿去看沈媞微,也不看宁和,两眼望着虚空一点惨笑一声,“却不想,原来竟是出在我家中后院!”
沈媞微刚刚扬起的笑弧僵在嘴边,仓惶地仰起头:“琛郎……琛郎,你听我说!求你,琛郎,我……”
周琛书闭了闭眼,然后抬起了手。
“不——!!”
雷光如白练,剑声若雷霆,在沈媞微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只见平地一道滚亮剑光以无匹之势砸落屋中,正正劈向地上那鸮鸟所躺之地。
沈媞微分秒也未曾犹豫,俯身去挡。
这一剑剑光之亮,整座小屋刹那间纤毫毕现,这一剑去势之猛,落处地面寸寸而裂,顷刻间墙摧顶落,整处后院化作一片废墟。
宁和脚下腾挪,整个人如一片秋叶闪身而出,落在不远处一株细柳下,正是她先前晨时修行之所,面色复杂。
半晌,叹了口气,对身侧道:“周兄……突破了。”
宁皎点了点头。
阿皎向来寡言,宁和也不以为意,此时她心中有思绪感慨万千,心境亦许久未曾有如此波动,正是体味时刻。
却不想,片刻之后,忽听见身旁宁皎开口出声:“她死了。”
宁和一怔。
“那个女人,”宁皎说道,一双漆黑双眸定定地望着宁和,似有不解:“他,为何要杀她?”
第一百一十章
今晨时, 原是朝阳明朗,眼见便是一日晴好天气。而此时此间天上,却以这处小院上空为始, 长风骤起, 云集雾聚, 眨眼间,天色便暗了下来。
院中尘土飞扬, 砖瓦在狂风中裂石满地,满院石榴树于涤荡的猎猎的罡风中连根倾倒,残枝败叶吹落漫天,再不见先前红绿颜色。
宁和立在宁皎身旁,负手遥遥望着那方,摇头道:“周兄……沈姑娘畜养妖鸟为恶,身入邪道,天理不容。周兄乃是一心修道之人,所修又为刚正雷法,受此欺瞒,自然满心怒火。”
宁皎仍是不解:“可他二人气机相连, 已有夫妻道侣之实。”
宁和知他不通人情,体会不得其中复杂心境, 叹了口气, 只摇摇头道:“正是越亲近之人, 才更有七情交杂,生出万般劫数。此乃周兄之事,你我不插手为好。”
宁皎点墨般的双眸定定望着那风卷云汇之处, 周琛书朝天举剑,森白剑刃上雷光如链, 地上沈媞微伏面不动,气息奄奄。若这一剑劈下,定然必死无疑,当场身陨道消。
半晌,他说道:“可她未曾害他,养他那只妖虫,用的也是些凡人魂魄。”
此时宁和心中亦是诸多感慨,闻言眉头微蹙,转身正色道:“阿皎,凡人、修士皆为生人,并无不同。我早便同你说过,我等修道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绝非独善其身之类,慎思慎行,此话以后莫要再说。”
宁皎眸光微动,对上宁和目光,点了点头:“是,我知晓了。”
宁和做夫子时,曾收授学生无数,十数年来书院中来来往往数百余学子,各形各貌的少年人见过许多。可共同的,他们都是人。
她唯独没有收过像阿皎这样非人的学生。
宁皎由兽化人,性情懵懂好似幼童,却又绝非真正幼童。他为人之日纵然尚短,为兽之日却已经年,又拙于言辞、性子寡言,宁和平日里无论于教其为人、引其向学上,过往经验种种皆难推行。每日里所思所想,都是这许多年来的头一遭。
故而宁皎此时虽口出非正之言,经她驳斥后却又很快如常点头应诺,她一时也难以分辨他心中所想。
未曾来得及多说什么,凌空“轰隆”一声雷响将宁和心神拉回了不远处已然废墟一片的后院之地。
“当啷。”
周琛书的剑落在了地上。
他背对着这方,宁和看不清他脸上神情。然后他蹲下身,丢了剑的手缓缓地朝前伸去。
那地上沈媞微的身影已然不见,满地碎叶间只留了一捧黑白相掺的余灰,隐约有个模糊人形。
周琛书取出一只青色坛子,慢慢地把这些灰用手一点点捧进坛中。
宁和没有上前打扰,转身领着宁皎回了前院。
这处院子后院已毁,但到底是修士居所,前院墙屋都还算完好。
宁和回到屋中,先令宁皎伏案习字,抄诵道经。自己则转身出门来到院中池边,捧出青云榜,抖手将其展在眼前,细细看去。
就见展开的布帛上,青光蒙蒙的山川河流之间,大团的墨色点滴晕开,涟漪般勾勒出斑斓团簇的暗色羽纹。那鸮鸟乘风而起,俯身穿行于青影河山间,其腹白雾墨色之影交错如人脸,狰狞诡谲。
稍顷,那鸮鸟忽地大叫一声,通身翎羽炸起,翻身似要躲避。声似婴儿凄厉无比,隐隐伴随着一道似有似无的女子哭声。
接着,似有“轰隆”一道裂响,只见青布上方忽凭空有一道细若雷霆的白色电光乍现,疾扑而落,正中那斑斓大鸮胸腹。
那鸮鸟顿时向下坠去,通身墨色挣扎翻涌,形貌渐失,几息后,终究如来时一般化作墨滴一点,滴入那青蒙蒙山川大地间再不见踪影。
——青云群妖榜第七席,报丧鸟,未出而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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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和在院中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等来了手捧青坛,面色木然的周琛书。
他身上玄色道袍叫罡风割破几道,头上束冠亦有歪斜,目光游离,宁和叫了他一声,他才转头朝她看来。
“宁妹,”周琛书朝她露出个有些惨淡的笑容,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似的沉默了半晌,才道:“为兄……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宁和摆了摆手,只说了句:“你我之间,何必多言。”便立在一旁不再开口。
她没多问,周琛书果然神情稍定了些,过了会儿,对她说道:“宁妹,原就说好今日送你前去金虚派中,不曾想……事已至此,还请前去院外稍待片刻,待我将她葬了,即刻便走吧。”
宁和略一颔首,扭头唤了声阿皎,师徒二人出了院子,又走出两三里地,站在道旁一株绿榕树下等待。
约摸一刻钟左右,只听得院子方向忽地传来一声巨响,二人侧目看去,只见尘土飞扬间,那座原本颇具江南意趣的砖瓦小院轰然而塌,满地碎石滚滚。
轰隆几道雷光过后,连所剩碎石也尽都化作齑粉,只余黄土灰尘一片空地,再不复丁点儿先前屋舍模样。
雾霭般蒙蒙的扬尘中,周琛书一步步
走来,两手空空孑然一身,宁和一眼瞧见,连他腰间从不离身的那把配剑也不见了。
宁和上前一步:“周兄。”
“走罢。”周琛书说道,神色还算平静,“我将你二人送到山门之外。小金岭距此有数百里之远,此时赶早动身,日落之前便可抵达。”
宁和点头:“有劳周兄。”
说罢并指打出一道剑光,御疾字诀,身若流光腾空而上,踏至剑上回头看去,却见周琛书还站在原地。
“周兄?”
周琛书这才动了动手臂,自袖中丢出了一枚紫金葫芦,葫芦见风而长,稍顷便大如一叶小舟。他踏上去,似有些不习惯,原地迟滞片刻才将葫芦升起。
抬头对上宁和目光,周琛书勉强一笑,说道:“我将雷火剑……与她一道埋在了此处。这紫雷葫芦,亦是昔年师父所赐,许多年不用,见笑了。”
宁和暗叹一声,没说话,只略略抬手示意他在前先行。
无论修为还是所御剑诀上,周琛书与宁和间都已有些距离,他又在前引路,故而一路行得有些缓慢。
宁和踏在剑上,一边赏尽沿途风景,有时有心想同宁皎说上两句,顾及周琛书此时心境,到底没有开口。
而宁皎自从先前被宁和斥了两句,又抄了几沓字,便沉默着再未吭声。此时正化作一道黑光紧随在宁和身后半丈,通身罩在罡风雾气里,看不清样貌。
一路没有停歇,风流云动,转眼红日已西。而脚下葱茏平缓的河流与原野,也已然被连绵的苍翠群山所取代。
相州多水,连山都生得秀丽。一山接一山,虽也算茂盛深幽,却全不险峻,绿茸茸的,鸟啼清越,赏心悦目。
宁和曾在山川杂记之中读到过这里,说相州小金岭绵延数千里,山深林老,虎豹豺狼甚多,连当地山民也不敢深入,古来便有不少神异传说。
据说有前人商客曾在夜中见得金光万丈,有煌煌神宫冲天而起,屋檐片瓦皆是纯金所铸。许多人都说,这千里深岭之中定藏有一座金山,小金岭由此而名。
宁和当年读到这些时,还曾在注解之中写下过批注:疑为误传,或为前朝山民蛮语音译,待考证。
凡世种种一时袭上心头,宁和微微侧头,耳畔似还能听见夹杂着清水河潺潺而过的翻书声,微风细数岁月,几页已过半生。
直到耳旁忽地一声“宁妹”传来,宁和才从回忆中醒神,止住脚下剑诀,就见周琛书足踏葫芦掉转头来。
“前方穿过翠竹坡,就是金虚派护山阵了。”周琛书咳嗽一声,挥袖一指前方两片峰头掩映下的深绿山谷,“坡中有一金顶亭,亭中有一守山白羊,你同羊翁道明来意,自可入山。”
宁和一一点头。
“如此,”周琛书简短交待完,立在原处朝她拱了拱手,揖了一礼:“你我便在此别过了。”
宁和沉默了片刻,叹道:“周兄这一别,怕是远走吧?”
“是。”周琛书扭身看了眼山谷方向,脸上神情难辨,低声道:“为兄……心气已折。我之道途,由此而止。过往种种,有如大梦一场,此后唯有天涯远游,寻一归途。”
他要走,宁和心中已有预料,此时只说:“师门一场,周兄何不上山拜别?”
周琛书只是摇头。
山岭风大,吹得他身上黑色衣袍布袋般股股荡荡,将他的身形衬得格外的瘦削,像一株老树般萧瑟沉默。一侧头间,那深色发冠束起的鬓间已可见华发数缕。
宁和不再说什么,抬手回了一揖。周琛书朝她略一颔首,足尖轻踏那紫金葫芦,便从她身畔一晃错身而过。身形渐远,直至化作流光一道,隐没天际再不见踪影。
至此一别,怕是当真再也不见了。
宁和原处静了一会儿,整了整神色,这才踏剑朝着他所指山谷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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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金瓦红漆、碧玉雕梁, 这竹林掩映中的建筑说是一座亭,倒不如说座建在高台上的宫殿。
台有丈许高,沿着十来级白玉阶拾级而上, 便见四方金柱、红幔垂帐间有一白羊静立。
这羊通身雪白, 眼似碧潭头生玉角, 脚踏锦缎,面前摆有瓜果水食竹枝细柳, 神色端庄安详。
宁和走上前去,刚要开口,就见这白羊忽地屈起前蹄,竟是朝她行了一礼。
宁和一惊,随即拱手还礼。
“羊翁,我名宁和,曾与贵派长老金煌真人有过一约,今日特来践诺,还请羊翁引路。”
白羊前蹄轻轻刨地,转身前行几步,回头看来, 似有引路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