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最后一口气,姜无雪推开门,催促孟厌,“你快进去,妖主出事了……”
孟厌慌忙进房,然而寻遍房中各个角落,不见一个人影。
唯独房中窗前的桌子上,放着一面普通的铜镜。
孟厌跑过去照镜,可镜中只照出她着急的面容。
窗外狂风暴雪,似要吞没搅乱荒的一切。
门外的姜无雪已经彻底消失。
整个搅乱荒,眼下只剩下孟厌,绝望地对着镜子大喊:“姜杌!”
姜杌回到了孟厌消失的那一日,巫九息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对于巫九息的出现,姜杌眉心蹙起,极为不满,“你跟着我做什么?”
巫九息背着手,“怕你受不了真相死在里面,白白浪费我族法宝。”
远处山下出现一辆马车,有一个女子正连滚带爬走下马车。
巫九息挑眉,指了指女子,“她来找你了。”
姜杌随她看去,果然看到孟厌与牛妖。一时忘记在镜中,他欣喜喊道:“孟厌!”
可惜,远处的孟厌忙着上山,不曾理会他。
巫九息嗤笑几句,信步走过去。
姜杌快跑几步,总算赶在孟厌上山之前,跑到她身边,陪她一起上山。
身侧的女子慢慢在走,偶尔哼几句小曲儿,自言自语夸赞自己,“再过几日,我便能领到七品官的俸禄!真是佩服我自个,这官运委实不错。”
搅乱荒近在眼前,她小声嘟囔:“希望姜无雪那个讨厌鬼今日不在。”
姜杌与她并肩站在入口处,笑着回她:“他在山下收上供银子,这几日都不在。”
如他所言,熟悉的剑影没有出现。
孟厌又一次夸起自己,“我这运气,真是不错!”
风雪中,姜杌陪孟厌走在雪中,听她呼喊姜有梅。
姜杌见无人回应她,气得大骂姜有梅,“好啊,这个蠢妖,骗我说在山下只待了半个时辰。”
孟厌从上山到进搅乱荒,已过了一个时辰。
他盘算着,待会儿出去,定要好好治治姜有梅。
不远处的院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姜杌拧眉,疑惑地问出声,“他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搅乱荒?”
院门外交谈的两人,听不到他说的话。
他立在孟厌身边,听见南宫扶竹在说:“昨日已归,方才去了冰山上修炼。不如我带你去?你等我片刻,我回房披件狐裘便来。”
“孟厌,我不在冰山,你别去。”姜杌伸手想去阻止孟厌,可伸出的手穿过她的身子后,了无动静。
“没用的。”
巫九息冷冷开口,“你不如跟着那个男子进去瞧瞧。”
姜杌依言跟着南宫扶竹进到房中,亲眼看见他披上狐裘。临走前又取走桌上的长剑,揣在怀中。
狐裘够宽大,足以遮盖那柄闪着寒光的长剑。
姜杌的脚步停下,他见过太多人心。
仅仅一眼,他便猜出南宫扶竹想做什么。
一个执着死亡的凡人,一个千里迢迢来搅乱荒求死的凡人。
南宫扶竹想死,但所有人都拦着不让他死。
在绞尽脑汁思索几日后,他从方聿泽逼死赤水一案中,找到了一种死法:狠心杀死一个妖怪的心上人,即使那个人曾帮他找到真相。
为了寻一个“死”字,他怀揣着利剑,笑着踏出房门,“孟姑娘,走吧。”
姜杌缓缓跟在孟厌身后,身边的巫九息抱着手,目视前方兀立的冰山。
前面的两人停下时,巫九息语气幽幽,“姜杌,很多时候,真相不重要。譬如我,辛苦坐上族长之位,却在无意间知晓,族中长老只是拿我当巫悻的垫脚石。只因巫悻的根骨比我好,更容易得道成仙。”
被她打败的那些同族,在比试前全部得了长老们的承诺,假意败给她而已。
她用息阁赚的银子,全进了巫悻的口袋。
无人在意她的苦,无人在意她的心酸。甚至消失十年,也不曾有一个同族寻她。
她是若有似无的存在,若非巫妖一族的法宝尚在她的手上,怕是直到死在沈修荣手上,也无人会提起她。
那个曾经努力为巫妖赚钱,那个低声下气求各路妖怪帮忙,希望巫妖不被其他妖族欺负,希望巫妖能过上好日子的巫九息。
巫九息温声在说:“我知道真相后,伤心了半月。”
自然,这半月中,无人进房安慰她。
每一个来找她的同族,要么为了息阁的银子。要么受了欺负,请她出面。
南宫扶竹面上瞧着难受,巫九息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姜杌,我或许能挺过来,但你呢?知晓真相后,你能挺过来吗?”
那把剑随着她的最后一句,从狐裘中抽出。
姜杌挡在孟厌身前,却眼睁睁看着那柄剑穿过他的身子,直直刺向孟厌。
他无能为力瘫坐在雪中,听奄奄一息的孟厌,颤抖着问出那句,“为什么?”
事实如他猜想的一般,南宫扶竹是因为他,所以想杀孟厌。
“方聿泽杀了赤水,我恨不得杀了方聿泽。”南宫扶竹坐在他身边,沾满鲜血的双手捂着脸,“我便想,若是杀了你,他爱你至深,定会杀了我。”
“她是因你而死。”
“姜杌,遇见你,是她一切不幸的开始。”
“你,是她的劫。”
第116章 鸠盘荼(四)
孟厌的性命,在慢慢流逝。
胸口血窟窿中冒出的血,流进身下的白雪中。孟厌费力地捂着胸口,嘴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地祈祷着:“救救我……”
从认识孟厌的第一个月开始,姜杌便知道她惜命
有一日,有几个长相凶恶的游魂因嫌弃孟婆汤难喝,大闹奈何桥。
那日该孟厌轮值,游魂们闹起来时,她非但不用法力阻止,反而脚底抹油,径直跑回房。
因她逃跑,几个游魂未喝孟婆汤便涉过忘川河,致轮回司被扣了整整二十分。
那一个月,他苦心钻研《地府为官手札》,好歹寻了几件差事,免她绩效被扣光。
酆都大帝写的书实在枯燥乏味,他每日耐着性子在看。
孟厌游手好闲惯了,对于扣分一事毫不在乎。
可他得在乎,因为他对地府的所有规矩一清二楚。在游魂之事发生前,孟厌已接连半年绩效垫底。
地府有规矩,若官员绩效连续七个月垫底,便会贬官一级。
一个九品孟婆,贬官之后,只能去做从九品的判官文书。
而他这个跟班,不能再继续跟着她。
他们那时的感情淡之又淡。他想着自己反正已进地府,与其跟着孟厌这个没前途的孟婆。不如使点银子向上打点,另谋高就,尽快把酆魂殿找出来。
他长得俊俏,各司争着要他。
思来想去,他盯上了功曹司的文书一职。
正欲离开那日,孟厌被泰媪责骂,抹着眼泪回房。
看他站在门口,她以为他在等她,哭着跑过来,“阿僖,还是你对我好。该死的泰媪,明明知道我怕死,非逼着我去取无尽火。那山又高又陡,我运气又差。万一我摔下去,死了怎么办?”
她喋喋不休在骂,他白眼连连在听。
等她骂完,早过了他与功曹司约定的时辰。
他微微叹气,牵着她回房,“你是神仙,摔下去死不了。”
孟厌也叹气,“地府每日都有同僚死于非命。我命薄,自然该惜命。”
姜杌不知她为何做了神仙,仍如此惜命。
直到后来,他们在苍梧城的最后两日,孟厌提起她的前世。
她死的那日,先是被人劫财倒在雪中。
好不容易被人救回家,结果爹娘不肯拿出兄长的聘财,眼睁睁看着她断气。
她与他一样,从未去过望乡台。
他是无亲眷可望,而她是害怕看到亲眷,想起自己死前的种种绝望。
一个没有仙根的凡人,就算进了地府,熬再多年,也只会是当牛做马的孟婆。
三界众生众相,其实并无不同。
孟厌在地府的每一日,都活得极为认真。他在她的身边,旁观了三年。虽然内心多有不屑,但不得不承认,她一个人活得很好,比他这个活了三千年的妖怪还好。
不是惊天动地才算活着。
偷懒耍滑,听曲看戏的人生,一样算活着。
与孟厌一样,他有很多好友。
可他的那些好友,要么惦记他这个人,要么惦记他的修为。
他与他们相处时,需慎之又慎。因为妖怪的世界,无人真心待他。
孟厌却不一样,她有许多真心待她的好友。他们护着她,他们真心拿她当好友,甚至至亲。
她活得肆意自在,即使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地府孟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