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他与几个鬼差在野狗村饮酒。
酒喝到一半,他发现一个鬼差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千年前,他便是如此被一个妖怪暗算,在搅乱荒闭关修炼了整整一个月。
他慢慢退后,另一只手隐在衣袖中捏诀。一番动作,反倒把那个鬼差逗笑,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后俯,“放心,孟厌今日随白二去人间听戏了,不会来此。你敞开喝,万事有我们几个帮你遮掩。”
活了三千年,他头回喝得不省人事。
翌日睡醒,他盯着桌上的醒酒汤,莫名笑出声。
入地府的第二年,他终于找到酆魂殿。
本想一走了之回搅乱荒,可孟厌又闯下大祸,慌里慌张跑来找他,“阿僖,我贪了地府的银子。城隍说,大人三日后要看地府的账册。万一查到我,怎么办?”
他又留了下来,潜入功曹司,帮城隍摆平了那笔烂账。
冥冥之中,好似所有人和事都在阻拦他离开孟厌。
活了三千年,他第一次低头认命。
因他的心,如搅乱荒一样,裂开一道浅浅的裂缝。
有风,吹进来、有花,飘进去、有光照进来。
直到那颗心,被一个人,完完整整填满。
他变得和自己口中愚不可及的凡人一样,有了嫉妒心,嫉妒万事不如他的顾一歧,曾经被孟厌那般的爱着。他开始患得患失,害怕孟厌迟早会发现,他是个别有心机的妖怪。
此生虽长,无她何欢。
一个长出血肉的妖怪,有了害怕之心的妖怪,至此有了致命的弱点。
而那个弱点,足以要了他的命。
一如眼下,姜杌陪着濒死的孟厌躺在雪中。如她生前狠心的亲眷一般,静静等着她死去。
巫九息负手站在风雪中,“姜杌,若你未进地府,她此刻便不会躺在此处等死,重复生前的悲惨命运。她此生的不幸,全由你一手造成。”
姜杌轻轻去寻孟厌的手,纵使她感受不到,他也妄想着能给她一点点温暖。
巫九息低头看了一眼,“你收留这个男子,是为第一错。明知姜有梅爱下山,却仍旧将搅乱荒交给他看守,是为第二错。还有第三错,你答应会保护她,为何做不到?”
苍山负雪,霜雪满头。
姜杌低声反驳一句,“我当时在天庭。”
“天庭?”巫九息顿觉可笑,蹲下身,直视他的眼睛,“姜杌,你是否想过,若你当年擅入地府后,并未爱上孟厌。收留你的她,会是什么下场?”
有雪花飘进眼睛里,短瞬的带来片刻清醒。
姜杌没有回应巫九息的这一句质问,只固执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没有想要害她……”
“你瞧,你仍在逃避。”
巫九息起身迎风雪站立,看着姜杌,失望地摇摇头,“你利用她在先,如今的种种,不过是你爱上她之后的弥补。姜杌,若你没有爱上她,她会死。”
与他并肩躺在风雪中的那个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姜杌侧身去看孟厌,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滑落,砸进雪中,“是,她会死。”
若他没有爱上孟厌,在找到酆魂殿后一走了之。收留他的孟厌会死,会如顾一歧当日所说,在地狱受刑五百年。
他骗了她的一切,到头来,却要她担下所有罪责。
也许,若他没有在那一日踏入地府,孟厌会和顾一歧在一起,一起去天庭,吵吵闹闹过完一生。又或者留在地府,每日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只是,不管当年的孟厌如何抉择,总好过现在孤寂地躺在雪中等死。
是他,毁了她的余生。
姜杌将头久久埋进雪中,双手无力下垂。
雪冷得刺骨,可远不及亲眼见证心上人死去,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
冷风凄凄,过去镜中的搅乱荒静得出奇,带来一句又一句孟厌的求救声。那些呼喊好似一柄短刃,一下接一下剜着他的心肝,划过他的四肢百骸。
若他狠心赶走南宫扶竹,若他早些回来,她不会孤寂地死去。
无人救,无人理,甚至于无人知。
巫九息面若神佛,怜悯地看着他,“有一句古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想必你也听过。她因你而死,便是你杀了她!姜杌,是你杀了她。”
“我杀了她?”
“对,你杀了她。”
姜杌面露疑惑,挣扎着想起身与巫九息对质。
巫九息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该一命抵一命,向她赔罪,祈求她的原谅。”
刺进孟厌心口的那把长剑,莫名出现在巫九息手中。接着由她之手,递给姜杌。
剑身上染了血,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到姜杌的脸上。
姜杌摸了摸那滴血,耳边是孟厌的一声声呼喊,“姜杌,快来救我。”
“姜杌,你听。”
“她死前,一直在怨恨你。怨你不救她,恨你是杀她的凶手。”
“她惜命怕死,黄泉路上全是凶狠的恶魂,她一定害怕极了。”
“姜杌,你去陪她。”
那把混着孟厌鲜血的剑,抵在姜杌的胸口,剑柄牢牢握在巫九息手上。
在死亡来临之前,姜杌想再看一眼孟厌。
他挨近她,靠在她的肩头。在她一句又一句的哀求声中,他缓缓闭上双眼。
长剑下移,破开第一层的绯红外袍。
右手握剑的女子,暗暗使力。长剑已至第二层的中衣,再往下,便是男子的血肉。
巫九息的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左手悄无声息放到剑柄之上。
身下之人,无半点挣扎的迹象。
双手合力,巫九息使出浑身力气刺下这一剑。一剑刺中心脏,破开皮肉,直至没入雪中才停。
鲜血从姜杌的身下流出,与身旁孟厌的血混作一团,无声无息渗进雪的深处。
姜杌从前受过很多伤,但这一次,他真切感受到了疼痛与冰冷。
剑柄仍旧握在巫九息手中。
听到姜杌的闷哼声,她抽出剑,往里又刺了一剑,“当年我与你大婚前,我特意从即墨侯手里千金买来这把轩辕剑,想着捅伤你,再让你为我所用。可惜,即墨侯临阵倒戈,让你跑了,这把剑没了用武之地。”
“没想到,兜兜转转几百年后,这把剑总算有了用处。”巫九息盯着剑柄上的“轩辕”二字发笑,“听闻这把剑可斩仙灭妖。相识千年,用此剑送你上路,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绯红衣袍染了血,暗红一片。
姜杌颓然地张开双臂,脸上带着释然又决绝的笑意,微微翕动的嘴唇苍白至极,“多谢你。”
巫九息再次抽出剑,往他胸口刺,“你是该多谢我。若不是我好心帮忙,你怎会找到真相?姜杌,如今你可以瞑目了,快去黄泉路与她团聚吧。”
搅乱荒的风雪,从未停息。
但此刻的房中,孟厌看着外间忽而停止的风雪,只觉害怕。
远处的冰山消融,她看见了另一座山。山上白雪皑皑,其上红梅点点,枯枝满山。
她记起来,那是搅乱荒外的山。
如消失在她眼前的姜无雪一样。搅乱荒,正在她的眼前消失……
房中的一切,已经模糊不清。
桌椅消失,外面的山越渐清晰。孟厌瘫坐在地,眼泪横流,几近崩溃。
有冬日的阳光照进她的眼中。
而她只能抱着铜镜,一遍遍呼喊,“姜杌。”
第117章 鸠盘荼(五)
那声呼喊一路穿过风雪,传到巫九息的耳朵里。
轩辕剑,五剑即可斩仙灭妖。
她已刺下四剑,只剩最后一剑,便能彻底杀死姜杌。
只要他死去,搅乱荒就能成为她的修炼之地。其中源源不断的灵气滋养,会助她成为三界唯一的魔。
正欲双手合力刺下致命一剑,身下的男子突然睁眼盯着她,“不对!孟厌没有死。巫九息,你听,她让我记得去地府娶她。”
姜杌躲开那一剑,捂着胸口的伤口,迫不及待凑到孟厌耳边,听她死前的最后几句话。
他清楚听到,她咬牙切齿在说:“幸好只是一魂一魄塑的肉身。该死的南宫扶竹,等你死后入地府,我定要让泰媪大人,熬一碗世间最难喝的孟婆汤给你喝,恶心死你!”
骂完南宫扶竹,孟厌仍觉不解恨,又骂起姜杌,“还有姜杌这个死骗子,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孟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惆怅又期待的话语。
“姜杌,日子已经定好,你记得早点来娶我。”
姜杌跪在雪中,低低笑起来,眉眼多出几分温柔缱绻之色。
身后的雪上,有一个持剑的人影正在靠近他。
那把剑刺中他之前,他回身死死握着剑身,“巫九息,你想杀我。”
巫九息眼底含笑,“相识一场,我好心帮你了结夙愿罢了。”
姜杌起身,勉强站定,眸中怒气起伏,“我前脚刚救了你,你后脚立马使一出诡计杀我。想要搅乱荒?你可真够狠的。”
“姜杌,我劝过你,不要执着真相,你非不听劝。”算计已被识破,以她如今的修为,尚不是姜杌的对手。巫九息自知不敌,随手丢下剑,掩唇笑了笑,“她的确是因你而死,我可曾说错?”
“她因我而死,我自会道歉,求她原谅。我与她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成魔的妖怪多管闲事。”姜杌逼近她,一字一句骂出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计,我今日若真的死在这儿,你也休想出去。”
巫九息自是不信,转身去找过去镜的出口。
出口仍在,她冷笑一声,大步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