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折丹带巫九息逃脱之前,她应该已经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逃脱,然后被抓被打。
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无数次的失败,让她茫然无助地被困在那间密不透风的地室中。
孟厌回房时,姜杌已另找了两床锦衾铺在地上。
靠墙的架子床上,端正地堆着两个雪人,其上全是红梅花瓣。
孟厌凑近看了看,“他倒是挺会堆雪人的。这手艺,比有梅堆的哈巴狗雪人瞧着还好呢。”
姜杌拍拍被褥,催促她躺下,“他自化形后,万事都要争第一。”
蜡烛被吹灭,房中漆黑一片。
墙角暖炉的炭火烧得旺,霹雳吧啦声中,夹杂着两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孟厌说起辟辛方才之言,“唉,若是有人早点去找她便好了。”
安封被关的百年间,辟辛与照渠从未有一日停止找他。
他们在每一年春日的第一日背上行囊,离开淮南城;在每一年冬日的最后一日,回到淮南城。
九州四国,四海八荒。
他们找了百年,总算找到安封。
最后一次的逃脱,安封逃到山下后,曾听见那些妖怪大声呼唤他的名字。若非辟辛与照渠提前在山下接应,那时的安封已打算回头,转身上山。
姜杌安静地听着,因他突然觉得,他似乎比巫九息幸运。
从前他常去招摇山,偶尔,他会羡慕巫九息有满山的同族。而他,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去往何处,漫无目的地活在这世上。
结果,满山同族的巫九息消失了十年,却无人愿意去寻她。
若他消失,姜无雪和姜有梅为了活下去,总会去找他。
再者,他眼下还有孟厌。
身侧女子的手从被中摸过来,姜杌轻轻回握住那只手。
孟厌靠在他的臂弯,轻声问他,“姜杌,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呀?”
有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姜杌怕她冷,转身搂住她,为她挡住那阵风,“孟厌,因为你很好,因为你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因为孟厌爱的,只是姜杌这个人,而不是搅乱荒之主姜杌。
这一番情话,孟厌极为满意,“自然因为我最好。”
两人挨得紧,一人的笑意转瞬便传到另一人的胸口,泛起一阵阵爱意涟漪。
姜杌笑够了,将她揽进怀里,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喜欢我?”
怀中的女子没有立刻回他。
直到临睡前,这个答案,孟厌才期期艾艾地说出口,“姜杌,谢谢你陪着我。”
外间风雪大作,女子的手一下接一下,不轻不重地挠着他的胸口。姜杌呼吸沉沉,没好气道:“孟厌,别摸了……”
孟厌在他怀中捂嘴偷笑,“小跟班,又胡言乱语诋毁我。”
“孟厌,你信不信我让你今夜都睡不着?”
“哼,色妖,整日胡思乱想。”
“快睡吧,月浮玉让我们卯时初去书房议事,眼下已是寅时初。”
“天杀的月浮玉!”
卯初,孟厌半眯着眼,打着哈欠踏出房门。
整夜在后院饮酒的辟辛回房路过,疑惑问道:“你是饿了吗?时辰尚早,东厨的几个厨娘还未起呢。”
孟厌指了指书房,又悄悄看了一眼,远处正牵着崔子玉在雪中行走的月浮玉,“唉,夙兴夜寐,身不由己啊……”
“你们做神仙的,也挺不容易的。”
“他没来地府前,还是挺容易的。”
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辟辛困乏难消,直接化形离开。
书房中,众人齐齐围在过去镜面前。
巫即的妖血所剩无几,一时半会又找不到其他的巫妖,留给他们寻找真相的时间,越来越少。
月浮玉发话:“进去吧。”
一句话之后,他们回到折丹被封进棺材后的第二日。
子时中,一直默不作声的折丹开始挣扎。
沈修吉靠在棺材前,听着心上人的痛苦呼喊,忙不迭跪到沈修荣面前,“大哥,她知道错了,你放她出来,好不好?”
沈修荣不为所动,扶起沈修吉,心疼地帮他拍灰尘揉膝盖。
可惜,这般温柔慈爱的兄长,在听见沈修吉一遍遍的哀求后,勃然大怒,“我没你这个蠢弟弟。若她今日真的逃脱,我们哪还有命。她给你下药,不顾你的身子,你竟为她求情?沈修吉,我没你这么蠢的弟弟。”
沈修吉抱着沈修荣的腿,见他生气,赶忙改口,“大哥,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照顾我的女子。我求求你,放了折丹,实在不行,你把她毒哑,把她的腿打断,把她关在地室,只让她永远地陪着我。”
许是觉得沈修吉实在烦人,沈修荣猛地推开他,“她怎会喜欢你?沈修吉,两百年了,你仍认不清你自己。你早已不是人,你是怪物。没人会喜欢一个喝心尖血,需要别人照顾一辈子的怪物!”
话音刚落,沈修吉捂住耳朵,凄声大叫。
沈修荣自知说话太过,等沈修吉叫够之后,才慢慢扶起他安慰,“修吉,大哥已帮你找好下一具身子。等来年春日,我们便离开赵家村,去旁的地方。你放心,我细细查过了,那家人最疼儿子,你做了他们的儿子,定会更开心。”
沈炎也上前劝慰道:“修吉,你听话,修荣都是为了你好。你想想,我们过了两百年好日子,当年为了你,才迫不得已搬来鸟不拉屎的赵家村。”
棺材中的挣扎声与指甲划痕声,越来越大。
沈修吉泪流满面地看着面前的至亲,许久后,才缓缓点头。
父子三人临走前,走在最后的沈修吉抹去眼角的泪水,“爹,大哥。我能留下来,陪她最后一程吗?”
沈修荣点头应好,回身扶着沈炎离开。
丑时中,地室中,只剩下三人。
沈修吉无力地趴在棺材前,一句又一句地说着自以为是的情话。
棺材中的折丹没有回应过他一句,亦未向他求饶。
指甲划痕声停下之时,棺材中传出一句轻到无声的话,“巫九息,我不怪你。你一定要逃出去……”
一瞬间,地室中安静至极。
意识到出了何事的沈修吉,看着棺材,嚎啕大哭。
卯时末,沈修荣进入地室,“修吉,快上去吧,赵全根快回来了。”
沈修吉漠然地点点头,“大哥,你先回家,我马上上去。”
离开地室前,沈修吉吻了吻那口棺材。
从始至终,巫九息都低着头,缩在墙角。
孟厌与姜杌跟着孟窈娘靠近巫九息,那边的沈修吉已走到地室出口。在他伸出左脚之前,孟厌看到两缕似线非线,如白雾的东西从巫九息的头顶冒出,直奔沈修吉而去。
一眨眼的功夫,沈修吉的身影消失在地室出口。
地室恢复如初,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只多了一口棺材而已。
孟厌惊恐地问道:“姜杌,你看到了吗?”
姜杌颔首,“她方才逼自己的一魂一魄离体,附身到缺魂的沈修吉身上。”
与沈修吉一样缺魂的孟厌,应该便是如此被巫九息附身。
今日剩下的事,全如赵全根所言。
沈修吉假装晕倒在房中,引导赵全根相信折丹抛弃他跑了。
赵全根原本不信,闹着要去报官抓回折丹。沈炎与沈修荣两父子登门,好言相劝,“赵叔,你若是去报官,这事闹大了,遂生哪还有脸面活下去?不如我们帮折丹修个假坟,假装她死了。”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啊。”赵全根气得拍桌,复又猛锤胸口,“我养了她十多年,何曾薄待过她!”
沈修荣:“赵叔,遂生的身子要紧。假坟的事,你交给我们,你照顾遂生便好。”
赵全根捂脸痛哭,含泪答应。
站在赵全根身边的孟窈娘也在哭,一遍又一遍地帮折丹解释,“全根,你不要怪折丹。她只是为了救你们……”
没有人听到她的解释,就像没有人知晓折丹是为了赵家村而死。
那口装着折丹尸身的棺材从地室中抬出,在茫茫黑夜中,棺材被埋进土里,折丹的尸身被随手丢进不远处的大坑中。
沈修荣在大坑旁边设下阵法,姜杌从他的咒语中,得知他所设阵法为落魂阵,“被此阵法困住的魂魄,不到半年,便会彻底魂飞魄散,轮回不入。”
子时一到,他们再次回到地室。
“走吧……”
镜外已过了半日,照渠吩咐一个小妖等在书房外。
一见几人出现,小妖上前道:“几位上仙,主人已备下午膳,请随小妖去前厅。”
今日再食荤腥,孟厌吃得极为满足。
席间,照渠问起几人午后的打算,“昨日,我已吩咐城中所有妖怪,发现面生者,立马通知我。你们下午准备去何处?”
月浮玉:“去不周山。”
午后雪停天晴,走在路上,淮南城的百姓人人面带喜色,嘴里说着关于淮水河神祭的一切。
这是淮南城的百姓,一年到头,最期待的日子。百姓们殷切地为淮水河神祈福,祈望他们能够继续护佑淮南城,祈望他们继续保佑一方百姓。
孟厌与几个百姓擦肩而过,语气越渐沉重,“若天柱真的断裂,第一个被天河之水淹没的城池便是淮南城……”
曾经奔流不息滋养人间的天河之水,会如上古灭世的洪水一般,淹没这里的一切,包括手无寸铁,躲无可躲的人。
一行人沿着不周山走了一圈,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镇守不周山的四方神兽,因实在无聊,每日不时会对着天柱嘶吼几声,叫声撼天动地。
不巧,几人行到全身洁白的白蛫旁边时,正巧碰到他心绪欠佳,发狂怒吼。
白蛫的叫声可怕至极,孟厌吓得躲进姜杌怀中抱怨,“这白蛫,果真脾气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