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内的黑暗,远离人群和建筑物的高度,给了她一种短暂的自由。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突然就想要停在这里,时间就这样凝固,生存在上一个危险和下一个危险之间过渡的夹缝,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过去和未来。
就只有此刻。
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等,抛下背负过的一切,走过的所有路,还没有走完的所有路。
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了大概十秒。
她突然又感受到恐惧。
安静就像是世界只剩下一个通往灵魂的门,没有人可以忍受住打开那扇门的诱惑,门一打开,你从上到下俯视自己,看见了时间的刻度,生命的流逝。
如果不是这样的忙碌,她早应该被面对死亡的恐惧所吞噬。
机舱的灯突然打开,短暂地将纪湛的脸照亮,他从座位底端抽出来两个黑色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个带支架的折叠物,被藏蓝色的布连接,看不清楚是什么材质,只肉眼看,质地顺滑又结实。
“特情机动队的人不会追我们,但很可能已经将我们乘坐的飞机记录下来。”
章驰想到了那架试图朝他们靠拢,最后又离去的飞机。
“他们会上报?”
纪湛点头,同时将另一个包裹递到章驰手里:“这两架直升机都不能够留下,它们需要坠毁。”
直升机悬停在高空,舱门打开,冰冷的风从夜空吹了进来,星星在更高的天空凝视大地,脚底下是尖顶的树丛,稀疏地填满整片植被覆盖区。
纪湛站在舱门口的位置,外骨骼滑翔翼已经嵌合到他的肩胛骨和脊椎之间,灯光还亮着,他回过头,一半的侧脸融进黑暗,一半的脸被温暖的橘黄照亮,一只手伸到了章驰的身前。
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次握住纪湛的手。
纪湛:“我们可以逃了。”
“哗啦”——!
滑翔翼在漆黑的夜空中展翅,风像一只温和又残酷的手,一寸一寸地往后将发丝缕清,黑暗的丛林传来一声巨响,在树上栖息沉眠的鸟被惊吓得往上扑腾着翅膀逃离,落叶打着旋被风卷跑。
章驰回过头,悬停在空中的飞机坠毁了,火光照亮方寸的黑暗,浓烟从小型武装直升机的头部升起,气势汹汹,又后继无力地消失在了更黑的夜中。
外骨骼滑翔翼有点像长了一双翅膀,翅膀不依照她的意志为转移,根据风向和风的大小,以及提前在控制器上设定的路径指引和修正方向,她就在这时候想——人类是否会有一天,可以真的改造出来完美耦合的翅膀?
完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为自己所用。
问题被风甩在了脑后,下一秒,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在思考什么。
风真的太大了。
他们飞在城市的最顶端,比所有科技大厦都还要高的顶端。比教廷那栋漂浮在空中的尖顶大楼还要高的顶端。
恐惧藏在风中。
自由藏在风中。
握住她的手温暖而干燥,不算很用力,甚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从天而降,你伸手去将它接住,没有任何的重量,只剩下毛绒绒的触感,提醒你它来自何方。
飘行过那样漆黑漫长的夜,灯光终于将他们彼此照亮。
“我找到第二个石种了。”
纪湛的声音响在耳边,呼啸的风裹挟过来,又飞快地翻涌而去。
出现得太过短暂,甚至像是一种错觉。
章驰看向纪湛。
他的眼底倒映着城市的霓虹。
那里面没有这个高度该有的恐惧,只有……更多的兴奋。
第274章 王不见王7
火箭1弹引爆的杂草丛和枯枝败叶在地堡外围熊熊燃烧,莫尔在那一声巨响之后追了出来,外面是已经在地上痛得惊声尖嚎的蝙蝠人,还有被枪击中的其他变异生物,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她的心血,她夜以继日奋斗的目标,就在今天晚上,逃跑,受伤,死亡。
“成里安,成里安呢?!”
难为她在这个时候还能够想起追出来的真正目的,费程拿着枪转过身,脸色一片阴沉,一个正在地上滚动的蝙蝠人伸手握住了他的脚。
黏糊糊的手掌和蝠翼,凸出来的嘴巴,小巧丑陋的尖鼻,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在极黑的夜里反而比
在水巢里面睁得更开,一颗眼白多,眼黑少的珠子圆鼓鼓地从眼眶当中冒了出来,发着幽绿的光,他声嘶力竭地开口:“父、父亲。”
水巢里面可以放出来的所有进攻性异血都经手过成里安的洗脑,成年人是最难骗的,他们的世界已经有了分明的黑白和滥竽充数的客观规律,他们不会像这些低智商生物一样,输入一段记忆,就可以从内到外地认贼作父。
费程一脚踩住蝙蝠人的手。
“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
难听的尖叫刺透了半边天空,不远处燃烧的枯草似乎也被声音惊动,在风中摇摆得更加厉害,灼灼的火焰好像下一秒就要喷发过来,把这里所有的热闹都吞吃一空。
“废物。”费程脚下用力,他抬起脚,全身的肌肉都在牵动,重重地踩踏下去。
“啊啊啊啊啊——!”
地上半死不活的蝙蝠人弹动了身体,两个凸出的眼珠子往上翻,那一点唯一可以在黑夜中凸显睿智的荧光也消失不见。
费程抬起脚,高高抬起——猛踩而下。
一次。
两次。
三次。
重复到地上那个儿子叫声都已经变得沙哑,他举起枪:“很听话。”
枪口对准了蝙蝠人的脊椎。
莫尔:“费程!”
蝙蝠人当然听话,即便他们在命令当中将母亲作为了优先级,依然能够辨认清楚这个正在虐待和折磨他们的男人是友非敌。
他们没有反抗。
在没有那个逃跑的优先级做对比的情况下。
“砰”。
枪打中了。
这么近的距离,几乎不可能出现偏差——至少,费程的枪法没有差到那种地步。坚硬的脊椎从中间折断,尾椎骨往上弹动了一下,薄得近乎一张纸的皮肉崩裂开,蝙蝠人从“形销骨立”变成了“肝胆俱裂”。
内脏在同一时间被打到爆裂。
它已经叫不出声了。
那双丑陋的眼睛在这一刻浸满了泪水。
他张了张嘴,也许他想要说话。不过,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就这样抬起头,仰视那个硝烟未散的枪口。
他最终闭上了眼。
困惑、痛苦、悲伤,全都被阖上的眼皮带走。他死得安安静静。
蝙蝠人的生命力过度顽强,从天而降的武装直升机里射出的子弹没有让他们丧命,三三两两地围在地上滚动,也许滚动能够让他们减轻痛苦,也许不能,不过毋庸置疑,那些子弹并没有比这个死在他们面前的同类令人恐惧。
所有的异血都从费程身边散开。
死亡之后的异血又会回归原样,这个过程对有的人来说很缓慢,对有的人来说很漫长。有时候,机体还有自主意识,但在外人看来,他们已经死亡,植物人,脑死亡,都优先于生命力的流失。又有时候,死亡来得迅捷和直接。
没有死多久,灵魂就确认和身体断开连接,机体不再响应外界的任何刺激。
莫尔扑了上来。
蝙蝠人重归了变异前的模样。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救不活了。
莫尔伸手去按他脊椎上的血,她的手上还残留着33号的血,现在已经快要干涸,映出她深刻的掌纹,新的血漫过旧的血,一点点将她的手指和手背包裹,温热的触感一如当初。这些是没有达到进化标准的残次品,可是,她竟然还记得他们每个人的长相。
这是12-A。
他的眉头有一颗小痣,就藏在浓郁的眉毛当中。
被带来异血工厂的“胚胎”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她的12-A死了。
莫尔朝费程冲了过去,她满是鲜血的手揪住了费程的领带:“你疯了?!你疯了吗?!”
费程一把将莫尔推开,莫尔栽倒在地上,费程皱了皱眉头,蹲下身,又将莫尔扶了起来:“莫尔博士,请注意你的态度。”
莫尔甩掉他的手。她头一次被另一个人的平静点燃,燃烧造成的热浪从枯草地扑过来,她浑身发热,说出来的话也火气大得很:“你比费林飞还不如!”
费林飞是什么样,费程又为什么会比他不如?她没有解释,没有更多的论证,反而这样,好像她成为了说一不二的法官。
费程一个巴掌朝莫尔扇了过去。
莫尔再次栽倒在地上,她的瞳孔里满是不可置信。费程朝摔在不远处的莫尔走了过来,这一次,他没有再蹲下身,也没有抱歉的表情,尝试将人从地上拉起来的动作。
他连装都懒得装了。
费程抬起枪,没有瞄准,就这样朝右侧射了一发子弹。后坐力震动了他整条胳膊,他的脸坚硬无比,神情看不出来半点闪烁。子弹击中了在外围飘着的蝙蝠人,“嘭”地一下,他血流不止地倒在地上。
莫尔颤抖了一下手。
“你别忘了我找你来做什么的。你真把这些废物当儿子了?你叫他们一声儿子,他们应你吗?你装什么好人?嗯?”
费程枪口对准旷野,跟刚才一样,没有瞄准任何东西,他就只是朝蝙蝠人聚集的地方开了一枪,砰,子弹又击中了一个异血。
“你做的这些事比我还不如。33号跑出来,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是好人?你拿了我的钱,用了我最好的设备,你要什么海恩科技给你什么。你觉得自己光明正大,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不是我杀的他们,在你把他们变成异血的时候,你就已经在送他们上断头台了。”蝙蝠人叫成一团乱麻,费程将枪口对准莫尔的脑袋,嘈杂的环境音中,他的声音是唯一的稳定,“现在,回到水巢,整理33号的数据给我,收拾残局。”
“莫尔博士。”
最后一句话,他的音调抬高,好像一首歌曲最后的收尾。无论观众愿意不愿意散场,歌曲都会在休止符后停下。莫尔双手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费程的枪口顺着她挪动的方向移动,直到她重新站到地堡的入口,枪放了下来。
等人消失在狭窄的通道中,费程掏出终端,开始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