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架武装直升机一定是纪湛的手笔——除了他,没有敢做这种事。在白银共和国招摇过市,但愿这个祸害没有把警察引过来。
这里的环境太过干燥,一点火星,燎烧起来没完没了,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火已经燃到了一棵大树底端的树梢。
电话拨通。
接通得太快,这么晚了,如果不是没有睡觉,不会这样快地接起电话。那个新助理的入睡时间似乎很晚。
是个很好的员工。
费程将终端贴在耳边。
“赛乐。”
电话挂断,费程先叫水巢里面的人出来灭火,人力能够达到的效果有限,聊胜于无,过了有一段时间,救火无人机就从天边飞了过来,赛乐的车没有无视路障的无人机快,来的时候,火已经被完全扑灭,地上是从水巢里面搬出来的应急灯,将茫茫的旷野找出一小条光明的裂缝。
他把车开到了费程的身边。
来的路上,他在脑海里面预演了无数次见面的状况。
费程为什么要告诉他水巢的地址?水巢为什么会被火箭1弹击中?
为什么是他?
费程不是不信任自己吗?
他叫自己来这里,是因为怀疑到他跟魏易的关系了吗?
他带上了枪,就藏在衣服后面,甚至他做好了一旦下车之前看见有任何的埋伏,转头就开车逃跑的冲动。但费程独自一人站在旷野之中。他点了一只烟,就这样安静地抽着。很少的情况,他能够看到费程抽烟。
甚至,他从来不知道费程还有烟瘾。
车门打开,费程坐了进来。
没有任何为难,试探,他只是说:“开车。”
水巢位于郊区,开回去费程住的地方要很长一段时间。车上一直保持安静,在极度的安静中,时间被拉长了,开了只有十分钟不到,好像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赛乐的背上全是冷汗。
他希望费程在这时候跟他说一句话,好过他这种茫然将后背对准他背叛过的人。他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面就会射出一颗子弹,将他的脑袋击穿的错觉。
上天好像听见了他的祈祷,费程竟然真的开口了。
他说:“开回去。”
赛乐:“……”
***
车重新开回了水巢的入口。凯特再度被喊醒,赛乐留在外面守车,费程随着凯特进入了水巢。狭窄的通道里面有斑驳的血迹,还没有清扫干净,现在,还有人正忙着将那些管理员的尸体拖走。
费程皱了一下眉头:“太慢了。”
凯特扭过头,他没有听明白费程的意思,于是自作主张地啊了一声。费程对他的态度更不满意,音调比刚才更重地重复:“清理得太慢了。”
就在刚才,坐在车上的时候,他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纪湛出现在这里,他已经知道了水巢的位置,那个逃出去的女人,魏易,她亲眼见到了水巢里面的一切,成里安,33号,那些藏在水底的残次品。
如果纪湛决定揭发他,不需要他动用任何人力物力,一个匿名电话,赶来调查的人就可以成为他打击报复的利器。
他必须要将水巢清理干净。
不留下任何可以指向海恩科技的证据。
而且……如果能够找到33号,这里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将所有的撤离工作安排好,费程离开了水巢。
一晚上的兵荒马乱,抵达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到凌晨五点了。
赛乐率先下车,走到费程的车门前,咔哒一下替他拉开车门。他低着头,没有去看费程的眼睛——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费程回家,他离开这里,今晚就这么结束。
人最害怕的时候并不是处于生死的边缘,而是不确定自己是否处于生死的边缘。这时候,他爆发出来无限的勇气。
他想到一个万全的办法。
离开安新市,离开白银共和国,扔掉他打拼过,现在占有的所有。如果费程没有为难他,那么他一定会这样做。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够活着。
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再当游走于魔鬼之中的奴仆。
费程撑住车门下车,赛乐躲在车门后面,好像异常漫长地行刑,他最后听到的判词是:“你明天不用上班了。”
赛乐瞪大眼睛。
幸好费程这口气没有喘得过长,不然在场可能会少一个活人,多出来一具心肌梗塞而死的尸体。
——“放你一天假。”
费程走进了别墅。
别墅的壁灯是两个对着喷泉撒尿的小孩——在别墅的草坪外面,就有一个圆形拱顶的喷泉,晚上的时候没有打开,小孩的头顶上顶着两盏瓦数不低的灯泡,照亮费程的移动路径。
赛乐目送费程离开。
直到他人已经进门有十分钟,他胸口悬着的那一口气才绵长地吐了出来。
轿车奔行于黑暗之中。
窗户关上,风没有跑进来的机会,安静的气氛中,赛乐唤醒了车载AI,歌曲是一首他经常听的古典乐。在北区,这样的音乐并不常见。事实上,高雅和低俗的分区从不绝对,放在南区会被嘲笑的街头音乐,是北区人的标签和符号,而自诩高雅,仿佛是在抓着北区人啪啪扇巴掌——对于热爱高雅的人,他们会抓回来啪啪扇回去。
北区人憎恨南区人。
但是,奇怪的是,相比于南区人,他们更憎恨那些从北区逃出去,翻身成为上等人的同胞。
在很久之前,他很多次被嘲笑过。
努力学习,听一些“上等人”的音乐,不抽烟、不酗酒,漫长的青年时光,他过得并不愉快。他是一只妄想吃到天鹅肉的癞蛤蟆,天鹅还没有发话,癞蛤蟆们已经跃跃欲试要揍贬他。
他们说他不配。
费程的家在郊区,离他住的地方很远。
车开了很久。
久到他能够将回忆翻出来,细细咀嚼,那些曾经无法化解的疙瘩,被他的决心一一敲碎。车钻进了繁华的车流,在早上六七点,这座城市已经繁忙起来。
在夜里做的保证,就在这时候不作数了。
放弃在这里拥有的一切,逃到任何地方,他都不过是一个下三滥,被人瞧不起的北区人。没有钱,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一辈子被踩在脚下。
他曾经拼命想要逃离这样的日子,兜兜转转,敲破牙齿打碎骨头,又重新钻回了狭窄逼仄的囚笼。
让他成为一个一文不名的人,穷光蛋,比被费程杀死又好得到哪里去?在这个城市里面,有多少人想要站上他这个位置,又有多少个人曾经渴望他跌倒,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人,会用更大的笑声见证他的失败。重新回到最底层,那么他蝇营狗苟的前半生又算什么呢?
阳光升起于早上六点五十。天边一轮黄日,刺破阴沉昏暗的天,向关灯之后灰扑扑的高楼撒下第一缕慈悲。
费程没有发现他的背叛,是他自己做贼心虚。
也许,他其实正走在一条对的路上。
胆子随着温煦的阳光变大了。
他反悔。
他还要这么干。
赛乐拿出来那一只备用的终端,拨通了里面唯一一个号码。
“费程的车被弄坏了,他昨晚让我去水巢接他回来。”
“嗯?”电话传来一个女声。
“我想,也许他开始信任我了。”
***
水巢出事三天之后,地堡原址已经被摧毁一空,里面的玻璃片和循环换水装置统统被海恩科技的运输车拉走销毁,现在地堡只剩下一个空壳,里面故弄玄虚地放置着当下最流行的求生储备——
罐装水、罐头、干燥蔬菜、毛巾、地毯、从手指头破皮到伤筋动骨都能用上的药物,分门别类地装在各种防火防爆的嵌入式柜子里。
总之,任谁来了这里,都只会第一时间联想到那些已患被迫害妄想症的富人——相比于买个小岛买艘轮船,他们更热衷于建一些囤货基地,备以地球灭亡之需。
晚上十点半,公司很多人已经走掉,任睿声还没有下班。
作为费程的大助理,他的上下班时间并不固定,不用打卡,绩效奖励也从来不按照上班的天数来规定,除非特殊情况,他并不请假。
费程的需求就是他的上班时间。
不论是在公司还是在外面,只要费程没发话,都不算下班。
情况有一些不同寻常。
费程很少在公司待到这么晚。且同时,没有叫他进办公室处理任何的事情。
自水巢的意外发生之后,费程就没有再交给他任何新的事务。水巢的安全由他负责,这件事是个意外,但费程没有过大度得放过一切意外的时候——如果每个人都能够将自己工作的失误推给意外,那么发生的就不会再是意外,而是制造的巧合。
他没有被批评。
冷处理。
摆在桌上的内线电话在此时响起,叮铃铃地将任睿声紧绷的神经弹断,他唰地一下站起来,眼睛扫过上面熟悉的0开头的内部高级号,立刻接起电话。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费程在电话里这样说。
晚上的公司比白天更为安静,上班的员工并不少,但经过一天的工作,每个人脸上都愁云惨淡,看上去多说一句话都费力。即便如此,那些低级的员工还是努力掐出微笑跟他打招呼。
任睿声不为所动。
但就在那几个跟他打招呼的员工离开之后,他重新在只有一个人的电梯里拾起微笑,电梯的镜子找出来他笑容的古怪和虚假,他又尝试着调整角度。
现在好了。
他将这个微笑保持到了打开费程的办公室门的刹那。
因为在门打开之后,他的微笑丢盔弃甲——赛乐也在办公室里面,就站在费程的身边,替他泡好一杯热茶,规规矩矩地往办
公桌前方退。
费程窝在座位里面,眼神扫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