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哆哆嗦嗦地递过来一包巧克力糖豆,包装比他的手掌更大,可能是因为握力不够,抖得越来越厉害。
一口粗重的喘气声后,路雨听见他说:“我们做朋友吧。”
米勒走了。
巧克力留在了路雨的怀里。
“这里的人真好。”路雨撕开巧克力外包装,透明袋子里面是分装的巧克力,她递过来一个给陆英,“我喜欢学校。”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潘彼得给他们买了零食之后,越来越多的学生带着零食来找他们,说想要跟他们做朋友。
他们当然不会拒绝这么多的“好朋友”。
陆英接过巧克力,牙齿在包装纸上一咬,巧克力滚进了他的喉咙,他裂开嘴巴,洁白的牙齿上是褐色的巧克力渍,路雨说了他一句,他立刻把嘴闭上——
这是吃饭的礼仪。
教会学校最注重礼仪,他们可以学习不好,可以没按时完成作业,但是不能够扣错制服的扣子,读错教义的内容,在吃饭的时候把盘子弄得叮咚作响,在食物没有吞进去之前讲话。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们成为得体的大人。
诚实、善良、忠诚、节制。
这是教义第一条的内容。
他们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在前三个方向有所建树了。
所以应该在最后一条上多加努力。
陆英打开巧克力的包装袋,舌头伸进去添干净巧克力屑。
白鸽从学校的尖顶大楼坠落,下课铃声响起,今天的学习到此为止,学生从教学楼里一个接一个往外钻。
路雨和陆英从台阶上坐了起来,就在他们即将离开校门口的时候,神父拦住了他们。
神父穿着白色的圣袍,两肩有金色的长穗,头顶是灰色的尖帽 ,带着金色面具,只露出眼睛。
那一双慈悲的眼睛。
经常落在路雨的身上。
有很多路雨这个年纪的学生会得到神父的特别关照,在放学之后,被神父留下来,在神父的祷告室,接受神父的特别教导。
每个学生都对辅导的内容缄默不语。
据说,这是神的旨意。
神父在向被选中的学生传达神的旨意,神旨不能够外泄给其他没被选中的信徒,否则,不仅是其他知道旨意的人,连带原本被选中的信徒,都会受到神的惩罚。
很多学生都想要被神父选中。
但他们不会主动探听辅导的内容。就算有人想要说,他们也要捂住耳朵,避免受到神罚。
虔诚的信徒会更容易得到神的回应,教义上面有写过这条,神父最喜欢挑选那些乖巧安静的学生。
路雨被选中过一次,不过,因为急着去捡垃圾,她爽约了神父。
后来,神父又找过她几次。
她不是去捡垃圾,就是急着去抢超市的打折货,她是一个一点也不虔诚的信徒,虽然每天的念经环节,她总是声音最大的那个。
她对神的旨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神父慈悲的眼神在路雨身上游走,他伸出手,手伸到路雨的脸前,在即将碰到她的皮肤时,停了下来,落在了路雨的肩膀上。
“我收到了很多关于你们两个的投诉,有一些家长希望我将你们开除,”神父拍了拍路雨的肩膀,在路雨紧张的神色中,他说,“我知道你们的姐姐,那个给学校捐了很多钱的好人。我认为你们不是坏孩子,你们只是需要时间改变。”
路雨猛点了下头。
陆英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猛点了一下头。
“但是诚信是一条底线,不诚信的孩子不会受到神的眷顾。做错事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错了再改正,是人生道路上必经的过程。”
神父说:“现在,告诉我,学校器材室丢失的显微镜是不是你们偷的?”
陆英看向路雨。
路雨:“呃……”
神父:“很多人希望我将你们开除。”
他们不能够被开除。
上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学历,他们无法成为在垃圾岛许愿成为的那一类人——医生。
不上学,他们的未来在哪里呢?
姐姐会对他们很失望。
陆英慌了神,他用力地看路雨,希望得到正确的指示。
路雨低下头,说:“对不起。神父。”
神父抽了抽嘴角,说:“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偷显微镜吗?”
路雨:“我偷的都是坏掉的显微镜,堆在器材室里面,已经没有办法使用了。废品站的老板说可以回收,给我5原币每台。”
陆英:“对不起,神父。”
路雨补充道:“我可以把赚来的钱都还给学校。”
神父:“不管是好的坏的,那都是学校的东西。你们不应该拿走不属于你们的东西。不过,我很高兴你们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可是,做错事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路雨:“神父,我要接受怎样的惩罚呢?”
神父:“你们已经是大孩子了,可以帮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分担工作,清洁地面,分发食物……”神父举了一些例子,最后说,“你们需要做对这个社会有益的工作。”
神父手指向校门外,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大型运输车,南区的车牌,车窗完全关闭,看不清楚司机的脸。
“这是替福利院送捐助物资的运输车,你们可以坐这辆车去福利院。”
***
没有经过初次扩容的大脑在接受过量的数据流时会陷入暂时的宕机,连身体用来
警示的疼痛感都在飙升之后猝然回落,到谷底,沉寂,消失。
章驰处于完全的空白状态。
眼前是空白,耳朵边没有任何的声音,她的触感关闭,刚才还从她的皮肤上剐蹭过去的微风突然消失,鼻子闻不到任何的气味,草和泥土的馨香,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温度,天空中已经远游的鸟,十几米高的铁丝网,红白配色的平房,显目的警示牌——
她分明睁开眼睛,分明这些东西在刚才都还在眼前,就在此刻,什么都没有剩下。
虚空。
比被紫背瑛菘拖拽进去的,更虚空的虚空。
纪湛不赞同她贸然的行动,他提醒她,在没有经过扩容适应的前提下接收石种,她有脑死亡的风险——她说服了他。
她的身体更强壮,她是基因编辑的完美品,没有道理,纪湛能够承受的东西,在她这里失效。
这样的话打动了纪湛。
——这样连她自己也不敢完全认可的话。
——“费程已经发现了赛乐在替我做事,他杀了赛乐,拿了赛乐用于跟我联系的备用机,朝我放话。他知道我来这里找你,我躲过了一次,下一次,他只会安排得更巧妙。我不一定有第二次毫发无损,过来见你的机会。”
摆在她面前的只有这两个选择,回到公寓,找为纪湛服务的医生进行扩容训练,在达到一定承受能力之后再来接手石种,风险是海恩科技的拦截。另一个选择,赌自己的运气没有差到原地暴毙的地步。
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眼前开始出现半透明的数据流,瀑布一样在身前绕成一个半圆,以她为轴心,这个半圆开始往外扩散,将她的后背也逐渐包裹。
隐遁的蓝天重新浮现在眼前,像不走心的油画,色彩朦胧,界限不分明,大块大块的色块,看不清楚本来勾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再过一会儿,暗淡的云彩从混乱的底色中脱颖而出,天边有一轮色彩鲜艳的太阳,温度重新从皮肤上面升起,像在跳舞的精灵一样,牵扯着每一个毛孔,细小的毛流,向外不疾不徐地伸展。
泥土的味道再次窜上鼻尖,一股腥臭,又带着草木的清香,芒果的味道从鼻腔和唇齿中逸出,浅浅淡淡,她还听见了声音。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个正被锤响的大羊皮鼓,响亮得沉闷,有力地跳动。
她看见红色的房子,遥远的草坪上正在绕着圈跑步的犯人,跑得累了,躲进刚才她和纪湛待过的那棵大树下,像条懒洋洋的小狗,正面朝下匍匐。
风从她的额头拂过,带走太阳原本正在制造的热度,不算凉,很舒服的风速。
消弭的疼痛感重新攀升到大脑最中间的位置,太阳穴跟随者疼痛的鼓动茫然跳动,咚咚咚咚咚——脑子里好像平白多出来一个阀门,就在脑机接口的位置,现在,阀门是打开的状态。
数据流越来越多,原本井然有序呈直线状上下挪动的数据,从眼前交织穿梭,半透明的灰色点染上斑斓的色点,像鼻尖在白纸上滴下来一滴墨水,晕染,扩散,直到……所有的数据都变得各有颜色。
数据疯狂在半空跳动,走线穿丝,铺出来一副又一副生动的图案。闭上眼,那些图案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的清晰。
——蓝金街。两个行人挽着手正在从高大的人体雕塑下走过,雕塑用警戒线围住,警戒线外面竖着一块立牌,上面写的是“禁止触摸”。一个小男孩弯腰从警戒线钻进去,跳上雕塑,手摸到人体雕塑的手背上。
那两个行人转过头,电子眼终于捕捉到他们的正脸,一男一女,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穿情侣款的灰色风衣,藏蓝色的运动鞋,同样的款式,在那个小男孩的脚上也有出现。
女人甩开那个男人的手,扑到雕塑上,将小男孩从雕塑的大腿上拽了下来。
……
——空轨站,提着一大堆购物袋的男男女女,火急火燎地从电梯钻出来,往已经提示正在关闭伸缩门的车厢口狂奔。
——十字路口,正在等待红绿灯的车流和行人,这是电子眼布设最密集的地段,东南西北,每个点位都拥有高高在上的摄像头,看清楚每一方来车和行人的移动路径。
很奇怪的是,大脑中的数据不再组成单一的图像,好像这些点位的摄像头是一盘菜的原料,大脑是那个拎着勺子的大厨,叮叮哐哐一通乱炒,菜就你我不分起来。
视角近似一种逼真的幻想,她站在高空之中,俯视地上所有有生命力和不具备生命力的物体,即使半空中并不存在这样一个视角。
——卡洛斯监狱的山脚,刚才跟那辆银色SUV一同穿过的隧道,上山的那一条弯弯曲曲的窄路,撞车的点,那一辆停在原地的“抛锚”的车。
空间的刻度在脑海中铺展开,章驰按下了“快进键”,观察结束在监狱门口,监狱没有连接进石种系统,一套独立的系统。
石种最主要监控的是城市交通系统,几乎所有的线路,都没有逃过它的“眼睛”。
章驰重新“快进”,以监狱作为始发地,跳过刚刚看过的种种,一直到石种连接片区的边界。
边界外面,系统反馈过来的是一片漆黑。
大脑在高速运转状态下剧烈的疼痛,脸部肌肤开始发热,耳朵也有一点发红,幸好,还有山巅的微风,轻柔地吹干额头上滴下来的汗水。
纪湛说得没错,窥视是一项相当耗能的行动。
输入的数据流没有将她击垮,但是这样高速的浏览,让她感觉大脑好像钻进去一万只蚂蚁,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一边对着她的脑仁大快朵颐,再不停下来,她的脑仁就要被啃噬完,她的身体一半置身火中,一半置身水中,燃烧,疼痛,喘息无能。
可一停下来,什么感觉都消失了。
章驰睁开眼。
幻痛。
大脑是一个骗子。